濟南城南郊,有一片荒冢累累的墳地。這裡埋葬的多是因于七案件受牽連而被殺害的無辜農民。
甲寅年間,萊陽縣有個姓顧的書生來到濟南。因他有幾個親友也在于七案件中被殺,為此他領着一名書童,帶上香燭紙錢,特地到墳地祭奠。
墓地裡到處魂幡飄動,紙灰紛飛,香煙袅袅。萊陽生主仆二人,在墓地裡漫無目标地走着。二人最後在一個無人祭吊的墳前停了下來,燃燒香燭紙錢,口中輕輕禱念:“姐夫亡靈有知,小弟祭奠您來了。”
一陣陰風卷過,兩朵野菊花飄落墓前。萊陽生拾了起來,又默念道:“好友朱生,外甥女笙姑,不想你倆年紀輕輕也遭劫難,在此作了冤魂!”正祭奠間,霎時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四處一片愁雲慘霧。雨霁黃昏,萊陽生和書童到處尋找避雨之所,恰巧看見城門外有一所寺院。鐘聲悠悠。萊陽生主仆二人當晚便在寺院投宿。
第二天,萊陽生有事進城,日暮未歸。這時有一年輕書生到寺院找萊陽生。書童問他是何人。那人說:“找你家公子。”說完徑自向萊陽生的房間走去。
那人進得房中,直奔床前,摘下帽子,也不脫鞋,便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傍黑時分,萊陽生從城裡歸來。書童對他說:“适才有位公子來訪,他在房中已等候多時了。”
萊陽生走進房裡,隻見床上躺着一人,但因室内昏暗,看不清楚,便走近床前問道:“請問,這是哪位”
床上那人生氣地說:“又來問個不休,我又不是強盜,是你家主人的朋友!”
萊陽生忙說:“在下就是萊陽生。”那人連忙起身,跳下床來,深深一揖,說道:“不知萊陽君回返,晚生失禮了!”
書童掌燈進房,室内頓時散亮。萊陽生一見來人不禁大驚失色:“啊!你是朱生?天啊,你是人是鬼?”萊陽生心裡有點害怕,說着轉身就要跑出門外。
朱生一把拽住萊陽生:“晚生與你是同鄉好友,為何見我就走?”
萊陽生說:“可你已離開人世了呀!”
朱生說:“晚生雖然是鬼,但心中常常惦念故交,今日特來拜會,并有一事相求,請不要害怕。”
萊陽生怯生生地坐下,朱生說:“您的外甥女笙姑也是冤魂,她父親的遺骨已被她堂兄遷回故裡去了,南郊隻剩她孤身獨居,我想與她結為夫妻,多次有人說媒,但她堅持要有長輩作主才能同意婚事。”
萊陽生面有難色說:“我在人間,你們在地府,生人怎能為鬼魂的婚姻作主?”
朱生說:“這不妨事,隻要您肯為她主婚,就勞尊駕一行。”
萊陽生惶惑地問:“你們那裡我能去嗎?”
朱生說:“隻管跟我走就是了。”說着挽起萊陽生便跨步出門。
荒郊野外,月色慘淡。朱生引萊陽生穿過一條幽徑,果然前面出現一座村落,燈火熒熒,約百數十家。
兩人走近一棟茅舍,朱生對萊陽生說:“笙姑就住在這,她和一位吳大娘為鄰。” 門開後,吳大娘迎出。
朱生說:“吳大娘,請告訴笙姑,我把她阿舅請來了。”
吳大娘進屋後複出,說:“笙姑請阿舅進屋裡坐,朱公子請在門外稍候片刻。”說完邀請萊陽生進屋。
吳大娘領萊陽生走進堂屋,笙姑出房迎接,二聲呼喚:“阿舅!”淚水雙流。
二人就坐後,笙姑問及舅母近況可好。萊陽生蹙眉搖頭說:“她已不在人世了。”
笙姑聽了傷心地說:“我從小受舅母撫養,大恩未報便飲恨黃泉,如今孤苦伶仃,又蒙舅舅專程探望,實在感激不盡。”
萊陽生便将朱生求他為笙姑主婚一事說了。吳大娘一旁插話說:“朱公子與笙姑倒也相配,隻是笙姑嚴遵家教,非阿舅出面作主不肯成親。”萊陽生表示贊同說:“理當成其美事。”笙姑聽了羞一笑,頓生喜色。這時屋外忽然傳來輕盈的歌聲:“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将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新逢畫閣春。”萊陽生往窗外一看,月光下,一位妙齡女郎邊唱邊朝院裡走來。
萊陽生問笙姑:“這是哪家姑娘,歌聲如此動人?”笙姑說:“她叫公孫九娘,我爹與她父親是世交,也因于七案件不幸夭亡。她就住在附近,常和我來往玩耍。”
歌聲剛落,公孫九娘笑格格地推門進來。公孫九娘剛跨腳進門,見有客人在座,便轉身欲走。
笙姑忙說:“這是我家阿舅,不是外人,他正誇你的歌兒唱得好呢!”九娘羞答答地就坐。萊陽生見公孫九娘姿色秀麗,生得美如天仙,不由得雙目緊盯不放,心旌為之動蕩。
笙姑又向萊陽生介紹說:“九娘還是女才子呢,琴棋詩畫樣樣精通。”九娘笑嗔道:”你這般亂說,豈不叫你阿舅笑話!”
萊陽生連忙說:“哪裡哪裡,适才聽小姐輕歌一曲,實在令人折服!”九娘不好意思說:“早聞阿舅詩學多才,如此過獎,小女子無地自容了。”笙姑見他二人頗有好感,便開玩笑說:“阿舅和九娘莫非前世有緣,因而一見如故?”
公孫九娘羞得面似海棠:“哎呀,小妮子你瘋啦,扯到哪去了!”說完拂袖掩面,飄然而去。
萊陽生望着九娘遠去的背影,神癡意呆。笙姑見狀試探地說:“九娘才貌雙全,又與阿舅情趣相投,阿舅如有意續弦,我就去向九娘的母親提親如何?”
萊陽生說:“就怕人間地府難以聯姻。”笙姑說:“這有何難,常言道千裡姻緣一線牽,人間地府割不斷。五天後定有佳音相告。”
萊陽生出門不見了朱生,吳大娘指着前面一間茅舍說:“那就是朱公子家,他一定在家等你。”萊陽生拱手告辭。
月色西斜,村野寂靜。萊陽生朝吳大娘指點的方向走去。萊陽生來到朱生家,告知朱生與笙姑的婚事他已幫他們講好了。朱生十分感謝,并從懷裡掏出一挂珍珠交給他,說是給笙姑的聘禮。為表感激,萊陽生回寺院時,朱生一直送他到半路才返回。
月移星斜。在寺院的欄栅内,書童對老和尚哭泣:“我家公子讓鬼抓去了!”
老和尚斥責道:“休得胡言,鬼魂怎敢闖進佛院?”
這時樹蔭下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書童躲到老和尚身後驚恐地說:“師父,我怕。”黑影走近,原來是萊陽生。
老和尚笑着說:“施主回來了。”書童驚疑地問:“公子沒讓鬼抓去嗎?”萊陽生搪塞說:“小孩胡言亂語,不過是一位朋友請我喝酒叙舊,耽誤晚了。”
笙姑與吳大娘正為萊陽生向公孫婆提親。吳大娘說:“笙姑的阿舅人品出衆,也是大家公子,和老太太家門當戶對,沒說的。”笙姑接着說:“現在就等老太太一句話啦!”
公孫婆高興地說:“九娘能攀上這門貴親,老身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了,隻是老身膝下沒個男子,不能将九娘遠嫁。”
笙姑說:“那就讓阿舅做個上門女婿,早晚也好侍候老太太。”公孫婆大喜道:“那就委屈你阿舅了。”此時九娘藏在簾子背後偷聽,暗自歡喜。
又一個甯靜的夜,書童掌燈走過寺院的欄廊,忽然一陣風将燈吹滅,他擡頭一看,見朱生站在欄外。
書童怯生生地問:“你又來請我家相公喝酒?”朱生哭而不答,書童嘿嘿一笑說:“上回我還當你是鬼呢!”
書童便引朱生來到房門前,萊陽生出門迎接。朱生施禮說:“阿舅,那邊有好消息了,我們快去吧。”萊陽生随朱公子離開寺院,朝野外走去。月色朦胧,燈火點點。朱生領着萊陽生來到自家門前。萊陽生見門上貼有大紅婚聯,問:“你和笙姑已成親了?”
朱生回答說:“我們成親了,是三天前辦的喜事。” 兩人說話間,笙姑迎出門來。
萊陽生笑着說:“笙姑,祝你們夫妻白頭偕老!”說着從懷裡取出一挂珍珠:“這是朱公子行聘之物,收下吧!”笙姑恭敬受珠,說:“請阿舅屋裡用茶。”
一間狹小的堂屋,收拾得十分整潔。笙姑給萊陽生送上茶,說:“阿舅,你和九娘的婚事,公孫太太已答應了。”
萊陽生說:“隻是伧促間未帶有聘物。”
笙姑說:“我們已代阿舅下過聘禮了。”這時吳大娘進屋來說:“公孫太太那邊早已準備停當,就等阿舅過去成親。”
笙姑說:“我這就送阿舅過府去。”萊陽生面有難色,說:“怎麼這樣匆忙?”吳大娘說:“這裡不像人世間空講排場,虛情假義窮折騰。咱們這裡全來實的。阿舅請吧!”
公孫九娘家早已裝飾好了婚房,堂屋懸挂兩隻彩燈,桌上點燃一對花燭,中堂貼着一個雙喜字。公孫婆坐在藤椅上,兩旁各侍立着一個丫環。萊陽生肩披紅綢帶随朱生進入堂屋,向公孫婆叩頭下拜。
一陣絲竹吹打聲響起,門外進來一支形貌各異的樂隊:或光頭秃頂、或長發蓬散、或坦胸突肚,或寬衫大鞋。但吹奏的樂曲卻悠揚歡快。歡樂聲中,一老妪攙着公孫九娘披紅出堂,與萊陽生參拜天地。
夜深人靜。公孫九娘默坐床沿。萊陽生輕輕揭開九娘的蓋頭紅巾。一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凝眸含羞,柔情脈脈。
寺廟中書童依坐門旁打瞌睡。老和尚走來叫醒書童:“你家公子不在家?”書童說:“又跟朋友喝酒去了。”老和尚沉吟不語。
洞房中的龍鳳燭燒去了大半,羅紗帳裡,一對新人并頭依偎在鴛鴦枕上。
忽然公孫九娘嘤嘤地啜泣起來。萊陽生忙問其故,九娘遂将想起當年蒙難時,母親被折磨緻死,自己悲憤不已,自到身亡的往事說了一遍,接着吟詩一首:“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縷金箱裡看,血腥猶染舊羅裙。”
萊陽生聽後又很傷感。他一把将九娘抱在懷裡,夫妻倆抱頭痛哭。 隻聽遠處傳來了雞鳴聲。公孫九娘催促道:“天快亮了,郎君該回去了。”萊陽生依依不舍地起身穿衣。九娘又吩咐道:“回去時不要驚動他人,過了白天,夜裡再來吧!”
自此萊陽生每晚都到鬼村去與公孫九娘幽會。一天晚上,夫妻倆睡在床上,九娘問萊陽生:“你知道咱村為什麼叫萊霞裡麼?因為這裡住的大多是萊陽和栖霞兩縣的新鬼,所以叫萊霞裡。”萊陽生聽後不禁長歎一聲:“這裡的冤魂也真多啊!”
公孫九娘也動了感情,說:間地府畢竟道路不同,郎君不宜在此久留,還是早日回鄉的好。郎君回鄉時,望能将奴家的屍骨帶回去埋葬,以免再做遊魂孤鬼,你看好嗎?”萊陽生含淚點頭答應了。
遠處雞又叫了。九娘催促萊陽生趕快離開。萊陽生哀傷地走出門來,久久舍不得離去。
萊陽生來到朱生家。他把九娘的話對笙姑和朱生說了。笙姑沉默片刻後說:“九娘的話甚是,此處仍是地府,确非陽人久留之地,望舅舅能體諒九娘的苦衷。”萊陽生聽後哀傷不已,隻好含淚告别。
萊陽生回到寺院,躺在床上,思來想去,輾轉反側,直到天亮也還未能入睡。
萊陽生決定回鄉了。這天他來到墓地,要把公孫九娘的屍骨帶回家鄉去埋葬。可是他在墓地裡找了好幾遍,卻不知道九娘的墳墓在哪裡。這時他真為沒向九娘間清墳墓的标志悔恨不已。
當晚萊陽生又來到南郊,他想再去九娘家問個明白。可是他在墓叢中東竄西走,隻見到處荊棘漫布,怎麼也找不到往時進村的那條小路了。 第二天,萊陽生隻好帶着書童,滿懷悔恨地回家鄉去了。
半年後,萊陽生又來到濟南城。他要再和九娘相會。當晚,他獨自騎馬走進南郊墓地,隻見到處荒冢累累,一片陰森凄慘。
萊陽生在墓叢中來回穿行,口中不停地叨念道:“娘子,我又來看望你了,你在哪裡?”
忽然在前邊的墟墓間,出現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遠遠看去,很像是九娘的模樣。萊陽生催馬趕上前去,一看果然是九娘。
萊陽生喜出望外,立刻下馬,要和九娘說話。誰知九娘像不認識他似的,面含哀怨,一言不發,竟轉身飄然而去。
萊陽生悲傷不已。他邊追邊喊:“娘子慢走!娘子。”可是九娘愈走愈遠,漸漸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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