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北平。
今天,是感化院“大喜”的日子。
又一批“出師”(感化改造)的女工,躊躇地站在“禮義廉恥”牆下。
被特意趕來的人,肆意從頭到腳地檢視,好以挑選一二“從良”嫁人。
在一聲聲肆意高聲大笑中。
那些年齡小的、本地沒家的、長得好看的和好生養的,都在被結算“感化辛苦費”後,帶走“嫁人”。
在一欄之隔的“禁閉室”裡,關着些“不服感化”,隻會笑鬧的暗娼(暗娼,即不交稅,無證上崗的“從業人員”。)
最深處,關着一個“安分守己”的,叫韓月容的女人。
她時常呆呆地望着縫隙裡透出的天空。
今天看到了一彎“帶着點寒氣的一鈎淺金”的月牙兒,“像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一般,緩緩地喚醒着她從前的記憶。
韓月容幼年喪父,迫于快餓死的絕境,母親隻好帶着她改嫁給了不能生的車夫。
好在,繼父老實敦厚,母親賢惠勤勞。
讓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雖然過得清貧,倒也不乏安穩和溫馨。
但好景不長。
要知道,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動蕩世道下,人能掙下一口飽飯都很不容易。
何況這個渴望有孩子的男人,在終于成家之後,又咬牙送了女兒月容去上學,還期盼着想讓家人的生活好過些,總是什麼活兒都搶着做。
雖然月容不負衆望地,慢慢長成了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出落地也越發水靈美麗。
但越來越沉重的學費、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等“負擔”,都讓這個本就日複一日加倍辛勞工作的男人,越發力不從心。
于是,積勞成疾的他,在一次意外中過世了。
而随着一家之主的亡故,她們母女的生計又成了問題。
為了繼續供女兒月容上學,這個沒技能、沒文化、沒背景,隻剩下能吃苦“勤勞”的女人。
終于在變賣完所有家當,依舊供不上女兒上學,也無力負擔“兩張嘴”後,走上了不歸路。
被一次放學後回家,卻遭“客人”問價騷擾的月容發現,母親已然淪為她所不齒,卻養活了她們的暗娼。
親情仿佛在一瞬間破裂。
此時的月容天真地自诩是“新青年”,所以她既不齒,憤恨,也為母親傷心。
更重要的是,在父母保護她,讓她得以受到基本教育的這些年裡。
月容相信,她是能夠憑借自己學習的“東西”,通過努力工作,是可以養活自己的。
于是,在一時沖動之下,離家出走,在女校長的支持下,用為學校幹活換取了夥食費和居住之地。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這個“吃人”的社會裡,身為女人的她,是注定不能不依附男人去“獨立”生活的。
好不容易熬到畢業的她,滿懷希望去找工作,屢屢碰壁不止,還眼見着要被新校長趕出學校。
就在她即将無家可歸之時,她“幸運”地終于遇到一個衣冠楚楚,談吐優雅,還為他編織了一個夢幻而溫暖美夢,願意給她“家”和好生活的“好男人”。
可惜,美夢終究隻是脆弱而虛幻的。
那天,男人的妻子找上門,她才像是被驚醒了一般,不得不面對自己終究還是做了一場,被騙心騙身的噩夢。
愛情幻滅,再一次無家可歸的她,百般努力之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辛苦的服務員活兒,卻因為姣好的臉,年輕婀娜的身體,就被不三不四的“客人”們百般騷擾。
幾番反抗不得,還慘遭店主辭退,最後在走投無路,又無奈改變現狀之下。
月容終究陷入了和當初母親一樣的絕望境地。
為了可以繼續活下去,像她這樣的女人,在這個“兵匪難分”的混亂世道裡,也隻能走向那條有且僅有一條的“賣肉”之路。
自此,宿命的輪回如同解不開的結一般,牢牢地套在了她的命運裡。
“錢比人厲害一些,
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既然母女兩代都逃不過命運的話,她們又能如何掙紮,又何必徒勞地反抗?
不過是,帶着仇恨和無奈的妥協,亦或帶着認命和抗争的順從罷了。
染病,被抓入感化院,再到被關進“監牢”的結果。
這一切不過是這條不歸路的必然經曆。
影片最後。
年邁窮困潦倒的母親終于在一次偷偷看生病的月容時,被期盼團聚已久的女兒發現。
母女二人的抱頭痛哭被定格在紛紛落雪的一角,渺小而悲涼......
1986年,為了紀念老舍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兩大制片廠聯合“野心”創造曆史,沖出中國,走向國際,搭建數個實景,引進新式器材的“大制作”《月牙兒》。
影片主要圍繞身為社會底層的韓月容母女倆,被迫淪為暗娼的一生悲慘遭遇。
以此血淋淋地演繹出了,在那個充滿黑暗、罪惡、混亂、動蕩的時代裡,這個舊社會是如何“吃人”的根源背後的隐秘。
它以宿命的形式,殘酷而冰冷的社會現實,一步步逼迫以孤寡女性們為代表的底層人民,為了生存匍匐在“錢、權、欲”之下,堕落風塵,成為“獸”一般的“人”。
于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尺度”大到,放到現在可能會過不了審的現實題材“大制作”,還真的實現了它的“野心”。
首次出演電影的宋丹丹,就用年輕不懼的非凡勇氣,挑戰了必然會飽受争議,“大尺度”的暗娼韓月容一角,憑借青澀自然又精彩豐富的演繹。
讓《月牙兒》沖到國際亮相,一舉拿下了第41屆薩萊諾國際電影節意大利銀質獎。
可《月牙兒》憑什麼如此有底氣,相信它可以支撐他們的“野心”?
首次出演電影的宋丹丹又憑什麼有如此勇氣?
或許就是因為影片改編藍本——老舍先生“浴火重生”的傳奇原著《月牙兒》了。
“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
我們娘兒倆就像是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着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别的,隻有一張嘴。
為了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
1930年,老舍來到濟南,一面欣賞着濟南的自然之美,一面望着遺留的痕迹,悲涼于當年“五三慘案”的憤怒。
由此牽動了前所未有的創作欲望,幾乎一氣呵成寫下長篇《大明湖》。
用一對母女的悲慘命運,控訴那個“吃人”舊社會裡,被帝國主義入侵的憤懑,與為那些慘遭當局妥協抛棄的底層人民痛苦的奴隸式命運的呐喊。
可惜,“大明湖悲歌”尚未“出生”,就慘遭“一·二八”戰火焚毀。
于是,這部在艱難轟炸中,被救下,“浴火重生”所得的《月牙兒》,本身的誕生就是一段傳奇。
何況這是“不敢”寫女人的老舍,破天荒地不再“幽默”,而是直接了當地,不給答案,平鋪直叙地用嚴肅沉痛的筆觸,特意用女人的第一視角“我”寫就的故事。
比起改編後的電影,更添一份深入靈魂的殘酷抨擊。
改編後的電影《月牙兒》,雖然用豐富的原著原文直接去立體化角色,補充之下的内心獨白,搭配精心設計的,用深、暗色充斥填充的方式,為整個劇情營造了一種自然壓抑、悲涼又令人不自禁感到無比窒息的氣氛。
從而讓整個影片呈現的故事,給觀衆一種從内心深處帶來的,後勁十足的震撼感,由此引發大家由對當時舊社會的真實認識,牽出背後深埋的對現實社會的反思。
但不得不說,老舍先生的原著,不管在布局和設計上,還是在處理人物立體化的編排上,都更加讓人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荒誕式殘酷。
在《月牙兒》誕生的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舊社會,外部的侵略和内部的妥協投降,讓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飽受内外交困的折磨。
歌舞升平粉飾着中上層的城市生活,但光鮮之下,支撐的是被腐朽和黑暗迫害的底層人民的悲慘生活。
工商業相繼倒閉,使市場迅速蕭條,帶來的巨大影響是無數工人失去賴以養家的工作,由此貧困席卷着人民的生活。
在那大部分謀生出路都被堵死的舊社會裡,男人們尚可以賤賣力氣果腹,可女人們呢?
尤其是那些無依無靠的孤寡女人們,她們早已被“男權社會”圈養成隻能依附,不能有獨立權的“菟絲花”,被局限的時代,幾乎堵死了生為女性所有獨立謀生的辦法。
即使沒日沒夜不怕吃苦地“勤勞”做活,也沒辦法讓一個人果腹,所有反抗、抗拒和不甘,都被抹殺,留下的唯有這條看似“自由”的不歸路。
最後,那些求生無路的底層女人們,為了活下去,隻能妥協認命,如此才能在這個“吃人”的舊社會裡,掙紮地出賣自己的身體做娼妓,去滿足有産者們欲望的“畸形産物”,換取果腹和一絲可以繼續活下去的希望,直到.......
善于“看見”底層黑暗角落的老舍,淋漓地把這些容易被時代忽略的“控訴”,展現成《月牙兒》的故事。
但很可惜,或許是時代的局限性,或許是多個男性編劇(導演)的視角的“立場偏狹”。
有點過分“美化”(合理化)母女兩人在每個命運轉折處的必然理由了。
相較于老舍的原著來說,電影故事裡對人物命運動機和邏輯的處理,過于講究“圓滿”和順從必然命運了。
比如電影裡的繼父是意外去世的,而原著裡,把繼父的缺失,處理成模糊理由的出走,就更添一份被迫孤寡的女人們,必然淪落的悲涼。
就像全文重要的意像“月牙兒”一樣,帶着寒氣,光芒微弱的月牙,雖然純淨、美好,但它的柔弱和無力是顯而易見的,隻需要一片薄薄的雲,就可以把它遮蔽,讓以此寄托“希望”的人,陷入無邊的黑暗,不可自拔。
其次,就是電影中,母親淪為暗娼後被女兒發現之後兩人之間的關系,刻畫地過于苦大深仇,反而有點情感上的空洞,顯得太想當然的邏輯合理。
很顯然,男人對女人不論怎樣都很難有真正設身處地的立場考慮,即使對于老舍本人來說,都“不敢”輕易嘗試。
所以在原著中,他是用側面的“共情”——讓月容與母親陷入同樣的絕望境地,去推動母女感情的自然宣洩。
重蹈覆轍的設計,并非僅僅是“複制”,而是有時代針對性地去“推一把”。
影片裡的情感轉換是很難支撐起月容如此迅速的妥協的,雖然宋丹丹的表演非常驚豔,後期那種“既然不能反抗,就享受”的感覺,就轉換地很不錯。
而老舍的原著就處理地非常高明了,他把屬于人類的親情、愛情和(缺失)的友情全部一一撕碎,讓母親和女兒都徹底絕望,不再對人性保有一絲一毫的溫情。
就像電影裡,被放大的親情羁絆,母女之間好幾次的想念和偷看,美則美矣,說感動也感動,但始終缺乏一種現實的說服力。
試問,一個連果腹(生存)都需要付出一切的人,何談道德和人的情感?
所以,在原著裡,多年以後,再次被抛棄的母親去投奔女兒,可以很坦然而狠厲地接受,且可以自然地在女兒因為病痛而磨蹭時,毫不留情地“鞭撻”着去踩着尊嚴和人性,搜刮着每一份把女兒“賣”出去換得的錢。
那種,被繼續活着的欲望榨幹,抛棄親情的母親才是被那個“吃人”舊社會,吞入腹中正在腐朽中掙紮的“獸”的本來樣貌。
在那黑暗的舊社會裡,哪有什麼無底線的偉大母愛?
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隻不過是在滿足了生存和精神需求之後的額外的“愛”而已。
于是,就像老舍自己說的那樣:
“在書裡,雖然我同情勞苦人民,敬愛他們的品質,我可是沒有給他們找到出路,他們痛苦地活着,委屈地死去,這是因為我隻看見了當時社會的黑暗的一面,而沒有看到革命的光明。
不認識革命的真理,但是,藝術作品不同于宣傳材料,為什麼一定要它給人找到出路,或者一定要說出窮人應該造反呢?”
或許,他就隻是想白描出在那個時代的那片天空,那個月牙兒下,無數如母女兩人一樣的人在社會的最底層掙紮着的圖景。
畢竟,老舍度過的那一生,到死都是看不到一絲希望的現實。
那年,他跳入刺骨的湖水裡,給了自己一個絕望的解脫。
或許,于我們而言,看過《月牙兒》之後。
或有所思,或有所得,或有所珍惜眼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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