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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戀經典

情感 更新时间:2025-08-26 22:27:13

  異國戀經典(以纏綿悱恻筆調打造愛之堅貞)(1)

  

  我們的娜塔莎

  蔣韻

  授獎詞

  蔣韻總是在無情的世界裡尋找多情,《我們的娜塔莎》以詩意筆觸回望過去嚴酷年代,以纏綿悱恻筆調打造愛之堅貞,用欲說還休口吻描畫友情之痛。娜塔莎與中國丈夫的異國之戀,杜若、姜友好、夏蓮、娜塔莎四位女性之間的相互扶助與疏離,締結出一曲有關人性與命運的浪漫神話,深情呼喚無盡歲月中的绮麗與悲傷。(徐坤)

  一 城市童話

  安同志帶着他的妻子娜塔莎來到這個北方城市落戶的時候,是1958年。那一年,杜若剛滿四歲,是幼兒園小班的學童。杜若的生活,照說,和他們沒有絲毫的瓜葛。

  杜若家,住城南,安同志和娜塔莎家,确切住在哪裡,地址不詳。

  安同志叫什麼,他們都不知道。這個他們,指的是長大後的杜若和她的夥伴們,是這個城市裡所有那些不安于小城生活的時尚青年。那時,人們把這樣的青年稱為:思想意識不健康。

  安同志叫什麼,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勇敢和浪漫,在莫斯科或者列甯格勒學習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叫娜塔莎的俄羅斯姑娘。這樣的戀愛或者婚姻,在當時,據說有很多,但往往都在中國男生回國時宣告分手。安同志卻沒有松開他的手,他緊緊地拉着他的娜塔莎,坐了九天九夜火車,穿過俄羅斯廣袤的土地,無邊的白桦林,穿過秋色迷人的西伯利亞,把這個穿布拉吉、吃面包黃油酸黃瓜的姑娘,還有他們四歲的兒子和兩歲的女兒,帶回到了我們的土地上,帶回到了大陸深處這個吃五谷雜糧的北方城市。

  透過車窗,安同志指着藍天之下兩座并立高聳的古塔,說道:“親愛的,我們到家了。”

  那是這城市的标志,雙塔。它們一千多歲了。安同志摟住了娜塔莎的肩膀,說:“你聽到它說什麼了嗎?它說,好小子,你真有本事啊,帶回一個這麼美麗的好媳婦。”

  這像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真實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是1960年,共和國曆史上的饑馑之年來到了。

  再接下來,就是安同志的祖國和娜塔莎的祖國交惡。後來,在一個叫珍寶島的小島上,兩個國家終于刀兵相見。

  那時,這個城市剛剛“複課鬧革命”不久,那些自1966年之後,在“江湖上”浪蕩了三年的小學畢業生們,一擁而入,走進了這城市各個中學的大門。教育革命了,也不需要考試,也不看成績,隻看你家庭住址,就近入學。杜若非常幸運,她的家,和這城市曾經最好的中學,華北地區重點學校,僅隔一條馬路。一擡頭,就能看到那學校晚自習時璀璨的燈光。母親常對杜若說:“杜若,你将來一定要考到那裡去啊,那是你的學校。”杜若說:“那杜仲呢?怎麼就是我的學校,不是杜仲的?”母親不說話了。

  杜若家姐弟三人,她最大,老二是弟弟杜仲,最小的是妹妹叫杜茯苓。姐弟三人的名字,都是中草藥。

  三個孩子中,最聰明的,是杜若。母親一直這樣認為。

  這下,聰明的杜若和不夠聰明的杜仲,不費吹灰之力,都進了這所全省最好的中學。但母親卻高興不起來。這個世道,不是讀書的世道了。再好的學校又能怎樣?果然,開學沒有多久,杜若就被選進了學校的宣傳隊,跳舞唱歌去了。接下來,竟是全體停課,備戰備荒,挖防空洞,防止蘇修的進犯。

  整個城市,進入戰時狀态,各家各戶,每一扇玻璃上都用裁開的紙條貼了米字,怕的是蘇修的飛機轟炸。甚至做好了戰争疏散的準備。一旦局勢吃緊,有很多人将會離開城市,疏散、撤離到安全的後方去。

  報紙、廣播,都是戰争的論調。

  全市舉行了戰備彙演,杜若的學校排演了一個類似活報劇又類似音樂劇的節目,名字叫《珍寶島的勝利凱歌》。裡面有歌有舞,有說有唱,有解放軍、有老漁民,有女民兵,有反坦克火箭彈也有三八大蓋和紅纓槍,總之慷慨激昂、起伏跌宕,以破竹之勢,一路披荊斬棘,殺進決賽圈直至獲獎。另一邊,挖戰備防空洞的也不示弱,往昔的操場,如今溝壑縱橫,像戰壕像掩體。土方工程比預期提前完成,全校同學又馬不停蹄去磚窯拉磚,去河邊拉沙,燒石灰,不到半年,防空洞大功告成。别說,還真是漂亮。紅磚碹頂,處處有巧思,俨然就是個地下王國。有許多人來參觀,也同樣獲得了表彰。

  不過,也付出了代價。那是在挖土方時,曾出過一次...

  這摔傷的同學,叫安向東。從前,他不叫這個名字,他叫安德烈。

  他是個中蘇混血兒,高大、英俊、迷人。

  摔傷後的安德烈再也沒來過學校,他退學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隻聽說他的腿落下了殘疾。一個美男子,有了殘缺。那時學校采用軍事化的管理,班級用軍事術語“連、排”來命名。杜若和他不同排,不同連,沒有過任何的交集。隻有一次,某個黃昏,放學後,杜若有事耽擱了,出來時,昏暗的走廊上靜悄悄,一個人迎面走來,杜若不禁停下了腳步,她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這是什麼?是從希臘神話中跑出來的男神嗎?她錯愕地閃過這念頭。好美啊。她覺得呼吸不暢。第一次,她被美傷害。原來,“美”和帝國主義一樣是霸道、不講理、有侵略性的。

  後來她知道了,這個美男子,叫安向東。

  安向東或者安德烈出事後,杜若難過了許久。為一個陌生人難過,杜若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她不能想象看見一個瘸了腿的安向東從走廊裡迎面走來,她覺得那是冒犯。對什麼冒犯,對誰冒犯,她說不上來。多年之後,杜若似乎想明白了,那是對造物、對生命最神秘秩序的冒犯吧?一件如此完美的傑作毀了。

  這個安向東,或者安德烈,是不是安同志和娜塔莎的兒子?應該是吧?這城市,莫非還有隐藏的娜塔莎或者瑪莎、柳芭不成?不過杜若也不能确定。誰又能确定呢?安同志和娜塔莎一直像傳說一樣活在這個城市,杜若從不知道有誰真正認識他們。反正杜若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杜若的父母身邊也沒有一個這樣的人。

  姜友好是北京人,在山西這個内陸省份當兵。複員後分到了省人民醫院,做了一名眼科護士。

  姜友好是個喧嘩的漂亮女人。她走到哪裡,哪裡就不會安靜。她來到這個内陸城市沒有幾年,就有兩個男生為了争奪她打架鬥毆傷人進了局子,還有一個自殺未遂。還沒等那個切腕的人養好傷口,姜友好女士就又有了新的戀情。周而複始。後來,毫無征兆地,就突然結了婚。用今天的話說,她是閃婚。她丈夫是現役軍人,在海軍服役。姜友好回北京探親時,偶遇了也是回京探親的年輕的海軍軍官,看到他的第一眼,姜友好就歎氣了,在心裡對自己說:“友好啊,你玩夠了,瘋夠了,可以歇歇了。”

  他們的新婚之家,就安在姜友好工作的城市。她供職的醫院在集體宿舍的筒子樓裡分給了她一間屋子,足有十六七平方米,向陽,通風,四壁潔白。從前,姜友好的好客是出名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終都成了姜友好的座上客。有很多四處招搖說是她朋友的人,其實,她連對方的名字都記不住。婚後,她一反常态。安靜了下來。從前,那麼喜歡熱鬧,其實,是心裡空虛孤單。現在,有了海軍軍官,她覺得自己有力量可以對付這個沉悶的城市和生活了。

  她開始認識一些新的人,新的朋友。和從前的那些朋友漸漸斷了聯系。杜若就是這時候認識了她。杜若從鐵路建設兵團回來,分配到了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工廠上班,被飛迸的鐵屑傷了眼睛。她中學的同學帶她去了省立醫院的眼科,說:“我認識那裡的一個護士,她能想辦法給你多開幾天假條。”杜若就這樣認識了姜友好。

  杜若的同學叫夏蓮。夏蓮是列車員,跑北京。她常常會替姜友好從北京帶東西回來。友好的家人把東西送到月台上,他們像地下工作者一樣三下五除二完成交接。那些東西,幾乎都是吃的,糕點、花生米、臘肉、煉好的豬闆油、芝麻醬,有時幹脆就是一大塊冷凍的五花肉,或者一袋大米。這個城市,物資奇缺,供應的口糧以粗雜糧為主,肉、蛋、食油,則少得可憐,每人每月的份額以“兩”為單位來計算。所以,像夏蓮這樣跑北京、鄭州、上海的列車員,真是搶手啊。他們源源不絕往自己的城市輸送着緊俏的物資,像曾經的“飛虎隊”。

  所以,姜友好怎麼能駁夏蓮的面子呢?她很痛快地幫了她們的忙。

  真正讓杜若和友好熟識起來,是因為後來的一件事。

  有一天,杜若自己很冒失地跑去醫院找友好了。那是一大早,醫院還沒上班,她挂了号,等在眼科門診前。一看見姜友好,她就迎了上去。

  “你好,你不記得我了吧?”她說,“我是夏蓮的朋友。”

  “我記得,”姜友好說,“有事嗎?”

  杜若臉紅了,“真不好意思,能幫我開個病假條嗎?”她說,“單位在搞會戰,趕活兒,一律不準請事假,我是真沒辦法了。夏蓮跑車,不在,我隻好厚着臉皮來找你,能幫忙嗎?我急需要兩天的時間。”

  “什麼事?”

  “一個朋友借給我一本書,隻給我兩天時間,那書是大部頭,太厚了,我要是白天上班,晚上看,就是一分鐘不睡覺也看不完,”杜若回答,“可是我太想看那本書了,想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借到手——”

  “我知道了,”姜友好打斷了她,“沒問題,我可以幫你忙。”

  杜若沒想到,她答應得如此爽快。假條到手,她騎着自行車飛奔而去,都不記得自己是否說了謝謝。可她心裡真是感謝啊。她聽夏蓮說過,這個姜友好,有個不一般的出身,父親是京城的高官,二十年代的老布爾什維克。如今雖然“靠邊站”,但,《紅樓夢》講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原以為她會很傲嬌,沒想到,竟如此的不搭架子。

  到下個星期天,杜若在家掌廚,順勢做了一些蛋餃。她把蛋餃裝到飯盒裡,去找夏蓮,說:“這個,你送給姜友好吧。你不是說她這個人就好吃嗎?我家沒什麼稀罕東西,這蛋餃的肉餡裡,我摻了點蓮菜,味道還細緻。”對自己的廚藝,杜若還是自信的。

  又一個休息日,夏蓮來找杜若,說:“姜友好請咱們去她家吃飯。”杜若還沒回答,夏蓮又說:“不過她請你來掌勺。”

  這下,杜若自然沒法推辭。

  姜友好的家,明亮、清爽。白色亞麻補花床單,花朵也是白色的,同款的桌布、窗簾,遮蓋住了公家分配的千人一面的家具。一色白亞麻中間,隻有一隻花瓶是猩紅如血的。那是一隻水晶花瓶,後來杜若知道,那花瓶是她父親早年從捷克帶回來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素淨的婚房。”杜若深覺意外地這麼說,心裡其實還補了一句:“雪洞一般。”

  “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一本書跑來找我開假條的。”姜友好這樣回答。

  杜若愣了一愣,臉紅了。

  “哎,是什麼書?”姜友好笑着問,“那天沒顧上問你是什麼書你就跑了,弄得我心裡直癢癢,癢到現在。我就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書值得你費那麼大勁?”

  杜若也笑了:“《罪與罰》。”她回答。

  “哦——”姜友好長長地哦了一聲。

  她聽說過這本書。也知道作者。但這個人寫的書她一本也沒看過。從前,她的那些朋友,也幾乎沒有一個人看過這個人的書。他們頂多看《娜娜》、看《俊友》、看《小酒家》,或者看《德伯家的苔絲》,這個人的書,他們不碰。她也不碰。

  “你有點兒特别,”她說,“喜歡看布道的書。”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别乏味?”杜若笑着問。

  “不啊,”姜友好笑了,“我覺得你這人特有趣,為了看一本布道的書而撒謊,你不覺得有罪呀?還有,你身上有兩點正是我最喜歡的。”

  “哪兩點?”杜若好奇地問。

  “一,愛臉紅;二,會做菜。”姜友好回答,“真是完美的朋友。”

  她們都笑了。杜若想,這個人,也有趣。

  夏蓮說:“杜若,今天給友好露一手,她這裡有好東西,你猜我昨天給她捎回來什麼?一塊牛肉!”

  那一天,杜若用這塊珍貴的牛肉,做了好幾道菜:一道醬牛肉、一道咖喱土豆牛肉、一道是經典的紅燒牛肉。還炝炒了一道醋熘白菜,做了一個冬瓜火腿湯,焖了一小鍋米飯。杜若對姜友好說:“醬牛肉我們不動了,留着,你自己吃方便。鹵湯你明天可以用來下面條。”

  姜友好笑着說:“不,湯我要留着,好好保存,留一百年,就是百年老湯。”

  杜若笑了,知道姜友好這麼說,是委婉地贊美她的廚藝。

  那天,她們喝了酒,酒是竹葉青,本地的名酒。杜若把酒倒在了一隻小瓷壺中,将小壺坐在了一隻鋼精盆裡,裡面蓄了熱水,權當溫酒器。杜若說:“天冷,酒要溫了喝才好。”

  姜友好說:“杜若,你好精緻。”

  杜若說:“這不是我說的,是薛寶钗說的。”

  姜友好回答:“所以呀,你是活在書裡。我們,是活在這個濁世上。”

  杜若認真地望着姜友好,說:“正因為是濁世,才想逃進書裡啊。”

  窗外,下雪了。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三個人,圍坐在一張折疊桌旁,喝着溫過的竹葉青。外面的世界,漸漸白了,屋頂、馬路、樹,都被雪遮蓋、包裹。聽不到雪落的聲音,可杜若知道,雪落在大地上是有聲的。她有時會在落雪的夜晚一個人站在雪地中央,靜靜地,聽雪落的聲音。時間久了,那細微的、細碎的沙沙聲會漸漸變得紮耳朵。這種時候,杜若會覺得世界在她心裡醒了。

  姜友好說:“下雪真好,真适合這樣吃吃喝喝啊。”

  夏蓮說:“冬瓜湯要不要再熱熱?”

  姜友好說:“杜若,你的廚藝是跟誰學的?真厲害!你會做西餐不會?你知道紅菜湯怎麼做嗎?”

  杜若搖搖頭,說:“不知道。紅菜湯我隻聽說過,在小說裡看見過,可我不會做,”她笑了,“我沒吃過西餐。”

  姜友好說:“真的?我有個朋友,做西餐很拿手,你沒聽說過她嗎?她叫娜塔莎,是個蘇聯人。”

  杜若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娜塔莎?當然聽說過,”她回答,“這個城市,誰沒聽說過娜塔莎?可我一直不确定,娜塔莎是個真實的人還是個傳說。”

  “怎麼會不是真實的人?”這下輪到姜友好吃驚了,“她已經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了呀!”

  “你認識她?她是你的朋友?”

  “對呀。”

  原來真有娜塔莎這樣一個人啊。杜若終于、終于遇到了一個認識她、還是她朋友的人。她忽然覺得一陣心跳:

  “那,安向東是娜塔莎的兒子嗎?你認識安向東不認識?”她問。

  “你是說安德烈吧?”姜友好沉默一下,回答,“當然認識了,你認識安德烈?”

  “我認識安向東,他是我同學,”杜若說,“我們初中時一個學校,算不上認識。”是的,算不上認識。沒有說過一句話,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提起這個人,還是臉熱心跳。

  姜友好望着杜若,望了一會兒,說:“你又臉紅了。”

  杜若說:“不是,是你家暖氣太熱了。”

  姜友好笑了:“好吧好吧,就算是我家暖氣的問題。”這個過來人,什麼沒見過?她忽然問:“哎,你既然都認識安德烈,怎麼會不相信有娜塔莎這樣一個人?沒有娜塔莎,哪來的安德烈或者安向東?”

  杜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娜塔莎也好,安德烈也好,對于杜若來說,他們遙若星辰。杜若在這個世界,而他們在星空,都不是她生活裡的人。

  “你聽說過安德烈的事嗎?後來?”姜友好關切地問。

  她搖搖頭。

  “安德烈失蹤了。”姜友好輕輕說。

  “失蹤?”杜若完全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誰失蹤了?”

  “安德烈呀!”姜友好回答,“安德烈失蹤好幾年了。”

  失蹤?這聽來簡直就更像是……小說。杜若愣愣地望着姜友好,姜友好說道:

  “是真的。安德烈殘疾了,這你知道吧?他瘸了一條腿,這件事對他的打擊特大,他是個特别自戀的人,我們有朋友說他就像希臘神話裡面的那個水仙花少年……”

  納喀索斯,也叫塞納西斯。杜若知道這故事。這個美少年納喀索斯有一天在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可他不知道那是他自己,他太愛那個水中的少年了,終于有一天,他縱身投入水中向那個自己的影子求愛,溺水而亡,死後,化身為水仙花。

  那天,杜若聽姜友好講了另一個水仙花少年的故事。

  二 安德烈或者安向東

  姜友好是先認識安德烈,後來才認識娜塔莎的。安德烈比姜友好小許多歲,認識他是在北京一個朋友的家裡。那時她還在部隊,回京探親,去這朋友家玩兒,一進門撞上了安德烈。她倒吸一口氣,驚住了,想,這是哪裡?不是北京嗎?怎麼會跑出這麼一個古怪的小妖?

  可是,真好看啊。

  那時安德烈也就十三四歲,個子已經很高了。從外形上看,他幾乎就是母親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他頭發和眼睛的顔色。母親的金發碧眼,在他這裡,變成了某種奇妙的棕色,說不出的一種靈動和神秘。朋友介紹說:“這是我表弟安德烈。”

  姜友好失聲叫起來:“你怎麼配有這樣的表弟?”

  “嗨嗨怎麼說話呢?”朋友說。

  這朋友五大三粗,外号“李逵”。

  安德烈應該是從小就習慣了這樣的眼光,他知道在别人眼裡自己是個異類。他平靜地望着姜友好,說道:“我叫安向東。我是哪兒哪兒人。”他說的是那個北方省城。

  “巧了,我就在那兒當兵。”姜友好說,“你家住哪兒?”

  安德烈說了。

  “不過,姐姐,我說了你也不能到我家去,你是軍人,你不能去我們家。”

  姜友好說:“現在不能去,複員轉業就可以了呀。”她望着那個美少年笑了,“安德烈,就沖着你,我也得複員。”

  安德烈有點慌了:“你是在開玩笑吧?”

  姜友好哈哈大笑:“我當然是在開玩笑。”

  可是她真的複員了,還沒有服役期滿。當然不是因為安德烈。是她實在不适合軍人的生活,她天性太自由放浪。起初,當兵是父親的意志,而複員,則是她自己的主張。父親沒有拗過她,暗地裡還是幫了忙,盡管他還未“解放”,但總還是有人脈。結果,姜友好雖然沒能回到北京,但畢竟分配到了那個城市最好的醫院裡。很快地,在這個城市,她就擁有了自己生活的圈子,有了一群朋友。

  是她把安德烈拉進了這個圈子裡。

  當然,這城市不算大,這圈子裡,原本也有認識安德烈的人。就像滾雪球一樣,你認識我,我認識他,漸漸地,大家就滾成了一團。

  安德烈家裡沒有電話,她寫信約他見面,他來了,看見穿便服的她,安德烈說:“姐姐你真的複員了?”

  姜友好回答:“當然是真的,”她指指身後醫院的大門,“要不你進去問問?”安德烈笑了。這是他們認識後,她第一次看見這個美少年的笑容。她覺得突然像是被陽光晃了眼睛。

  “喂,你猜我下一步計劃幹什麼?”她笑着問他。

  “幹什麼?”

  “等你長大,嫁給你,”她說,“讓你娶我。”

  她以為安德烈會大驚失色,會驚慌不已。可是沒有。安德烈聽了,認真地看着她,搖搖頭:“不行,姐姐,”他說,“我不會娶你的,你千萬不要等我。”

  姜友好哈哈哈大笑,推了他一把:“逗你玩呢!”她說。不過她馬上感到了好奇:“哎你為什麼不娶我呀?我不算漂亮嗎?拒絕我的人,你可是第一個呀!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好看啊?”

  安德烈笑了:“我是好看啊。很多人想當我的女朋友。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你才多大就有女朋友了?”姜友好闆起了臉,“不能這麼早談戀愛知不知道?”

  “你這麼說話像我媽媽。”安德烈說。

  姜友好笑了:“你女朋友是誰啊?說給我聽聽?”

  “不告訴你,”安德烈說,“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不管将來我女朋友是誰,我都不會娶。我不結婚。”

  這下輪到姜友好吃驚了:“為什麼呀?安德烈?”

  “我不說,”安德烈回答,“不想說。”過了一會他強調,“叫我安向東,這是我的名字。”

  這美少年,他不快樂。姜友好想。她其實有點懂得他不快樂的原因。那就讓他快樂起來吧。

  當天她就帶他去了一個聚會,是在一個住在省府大院的朋友家。那天的來人中還真有認識安德烈的,果然是個女孩兒。他們說起學校的事,挖防空洞什麼的,那女孩兒的妹妹和安德烈在同一所學校。

  “我妹說,你們班男生欺負你,是嗎?”女孩兒忽然這麼問。

  “沒有。”安德烈從容地否認。

  這個朋友的父母都不在家,剛剛去了“中辦學習班”,那學習班在外地。家裡沒有家長,完全由着他們這些孩子折騰。那天他們煮了一大鍋西紅柿挂面,開了幾個午餐肉罐頭,炒了一大盤醋熘土豆絲,戳了兩瓶白酒在桌上。大家又吃又喝又吵又鬧,但安德烈始終是安靜的,滴酒不沾。有人硬把酒杯塞給他,姜友好攔住了,說:

  “他還是學生,不能喝酒。”

  “靠,咱哪個不是當學生的時候就喝酒了?姜友好你敢說你不是?”

  姜友好回答得斬釘截鐵:“他不一樣。”

  “他是不一樣,”那人嘻嘻笑着回答,“哪個老毛子不喝酒?”

  姜友好順手把自己杯中的酒潑到了對方臉上。

  “姑奶奶說不能喝就不能喝。”

  回家的路上,安德烈對姜友好說:“姐姐,其實你不用替我攔着我也不會喝,我答應過我媽媽,我媽說我外公就是一個酒精中毒的酒鬼,那是她的噩夢。我媽說她為什麼嫁給我爸和他跑這麼遠來到這裡,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中國男人不像俄國男人那樣酗酒,尤其是那些在蘇聯的留學生培訓生什麼的,他們有紀律管着,更是模範。我爸就是沒有紀律管着也不喝,他不愛酒。”他停頓了一下,“我也不愛。”又停一下,“我不能愛。”

  “安德烈——”

  “我是安向東,”他打斷了她,“我叫安向東,姐姐。”

  姜友好的心裡,真的湧起了憐惜。城市的夜晚,黑暗而荒涼,他們同騎一輛自行車,他帶着她。她默默地從後面摟住了他的腰,把臉貼在了他完美到無懈可擊的脊背上。那一刻,她真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弟弟,這個非親非故的城市給了她一個混血的、身份難堪的弟弟。她會保護他,她想。安德烈,不,安向東,我會保護你。

  可是他出事了。掉進了防空洞裡。是被人推下去的。股骨粉碎性骨折。傷愈後,瘸了。

  瘸了一條腿的安德烈,變了一個人。

  起初,出事時,學校把他送進了附近的一家醫院,做了手術,打了鋼釘。那醫院從前骨科很強大,但時逢亂世,一切都不正規,手術不成功。情急之下,姜友好幫他轉到了自己供職的醫院,做了第二次手術。

  這仍然不算是一次完美的手術。

  姜友好天天去病房看他。就是這時候她認識了娜塔莎,也認識了安德烈的妹妹安霞。安霞比安德烈小兩歲,和安德烈截然相反的是,猛一看,就是一個膚色白皙的中國女孩兒,五官輪廓完全是父親的輪廓,認真看,才能看出她眼睛的顔色是深棕色的,那種接近黑色的、本分的棕,讓人踏實和安心。

  沒有見過安同志。安同志在“學習班”,不能自由行動。

  安德烈的腿打了石膏,高高吊着,固定在病床上。他沉默,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來探望他的,也都是女同學,姜友好想從她們中間找出那個“女朋友”,卻一無所獲:她看不出異常,他對她們一樣的禮貌和漠然。沒人的時候,姜友好忍不住八卦地問道:“哎,哪個是你女朋友?告訴我呗。”

  “姐姐你還真信啊?”安德烈冷冷地回答。

  那神情和語氣,讓姜友好感到怪異和陌生。

  窗外,麻雀喳喳叫着。樹葉開始飄落,秋涼了。安德烈望着窗外的天空,忽然問道:

  “姐姐,我會不會變成一個瘸子?”

  姜友好回答說:“想什麼呢?你見過誰骨折了變瘸子的?現代醫學治不了癌症還治不了骨折了?”

  他嘴角輕蔑地翹翹。

  “我有不好的預感,”過了一會兒他這麼說,“要是我真瘸了,我甯願死。”

  姜友好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安德烈你聽好了,你要再敢說這些話,你要敢這麼想,我——”她惡狠狠地瞪着他,“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掐死你?”

  他慢慢移開了她的手。

  “聽我講個故事,”他說,“就是那年,去北京的時候,在一輛公共汽車上,我遇到一個女孩兒。那天車上人不多,我一上來,就看見了她,”他微微笑了,“沒有人會看不見她,真美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姑娘,穿一件藍印花布中式上衣,腦後梳一根獨辮,神态就像仙女。以往,走到哪兒,我都是那個被注目的人,可是那天,她的一雙黑眼睛就像蠱術一樣把一車人的魂兒都吸進去了。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了一個比我美麗的人,一個讓我呼吸不暢的人……車到了一個站上,停了。她站起來,朝車門走。一車的人這時都倒吸一口氣。她搖搖擺擺走着,腿有嚴重的殘疾,一看,就是小兒麻痹後遺症,瘸得非常厲害。她在一車人的注視下走完了那幾步路,一切都毀滅了,真殘忍呐,也真羞恥。我就站在車門那裡,因為驚愕,我都忘了給她讓路,我永遠忘不了她對我說‘請讓讓’時那種羞慚的神情……姐姐,你願意讓我變成那樣?”他望着姜友好說。

  姜友好拼命搖頭:“你怎麼會那樣?瞎說,你根本不會變成那樣。”但姜友好知道自己是色厲内荏,因為,事情很可能“是那樣”,他的狀況,不樂觀。可她仍然嘴硬:“就算瘸了也不會那樣——”

  “那是什麼樣?”他笑了,“你告訴我。”

  “你當然還是你——”

  “安德烈嗎?”他犀利地看着她,“你總是忘了我是安向東,我一直努力做一個安向東,可是我永遠做不成。假如有一天我回到我母親的故鄉,在那裡,恐怕也沒有人把我當成一個純正的安德烈。我隻是個二毛子,對吧?好在我這個二毛子還算好看,漂亮,那是我僅有的一點東西,假如我連這個也沒有了,變成一個殘疾,那你讓我靠什麼活?”

  姜友好眼睛漸漸濕了,她握住了安德烈的一隻手,把它貼在自己臉上:“我不知道,安德烈,”她輕輕說,“我從來不追問,我不思考這些,為什麼要思考?為什麼不尊重生活的神秘感非要破解它?你破解得了嗎?傻孩子,你學學我,活得就容易了。”

  半年後,八個月後,一年後,最後一次複查終結了,所有人終于放棄了幻想,承認了那個不好的結局。

  股骨幹嚴重受傷缺損,加上手術的失敗,安德烈的一條腿無可挽回地變短了。比起小兒麻痹後遺症那一類殘疾,他瘸得不能算厲害,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水仙花少年。

  他把自己關到了房子裡,不見人。

  醫院組織巡回醫療隊,上山下鄉。姜友好跟着醫療隊去了南部的中條山。臨行,她去了一趟他家。可是,他不見她。任憑她怎樣敲他家的門,他也不開。隻是說:“你走吧,姐姐。”聲音平靜而冷漠。

  他母親娜塔莎追出來,說:“友好,怎麼辦?他要毀了。”娜塔莎突然迸出了哭聲,“他開始問我要酒喝了。”

  她們站在擁擠狹窄的樓道裡,對望着,沒有誰來救她們。門裡,是那個絕望和無辜的、正在放棄自己的孩子,她們束手無策。她們都沒有辦法還給那孩子完美,神沒有應許她們。樓梯旁一小扇肮髒的玻璃窗外,是彩霞滿天的黃昏,流金溢彩,美如夢境,一束光湧進來,網住了輕輕哭泣的娜塔莎。姜友好默默地上前,擁抱了一下她,轉身離去,她不想讓那個母親看見自己眼裡的淚水。

  一年後,等到姜友好從南部鄉下回城,再見到安德烈時,她幾乎沒有認出他來。那是朋友們為她接風的聚會,他來了。姜友好一擡眼,看到眼前站了個陌生人:又高,又臃腫,皮膚粗糙,眼睛渾濁,滿臉的粉刺,紅腫着,濃濃的、不潔的絡腮胡須,滿身的酒氣。姜友好驚得半天合不上嘴,許久,她小心翼翼問:

  “我該叫你什麼?安德烈還是安向東?”

  “随便,”他笑着回答,“哪有那麼多事,愛叫啥叫啥。”

  他用水杯喝酒,是那種玻璃水杯。滿滿一大杯白酒幾口就光了。和人叫闆時,咕嘟咕嘟一口悶,喝得兇猛而貪婪。他就這樣無可救藥地朝着那個酒鬼的宿命墜落。還沒終席,人就像一攤爛泥一樣癱倒在了地上。姜友好想把他拖起來,拽起來,朋友們就說:

  “别管他了,每次都是這樣,”他們若無其事地說,“開始大家還送他回家,時間長了,就煩了。哎,這次又是誰叫他來的?誰吃飽撐的把他叫來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搖頭。

  沒人叫他來,沒人找麻煩。可是這不大的城市,他們這些人相聚的地方也就這幾處,他總能循着酒味兒而來,來了,就趕不走他。一個酒鬼的自尊心算什麼呢?早就讓人踩成一攤爛泥了。姜友好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低頭望着地上的那個人,慢慢問道:

  “不管他,就是說,就讓他這麼躺着?”

  “對,就躺着呗。”

  “那你們走了呢?你們都走了,他還一個人躺在那兒?躺在這髒地上?”

  “那倒不會,這幾個地方的服務員都認識他,他們有辦法吧?大不了把他擡到門外躺着,風吹着酒醒得快。”

  姜友好不說話了。她沉默一會兒,然後擡起胳膊指着大門,輕輕說道:“滾!”

  他們沒聽清:“什麼?”

  “滾!”她大吼一聲,“滾——”

  “你瘋了姜友好?”做東的主人,她父親老部下的兒子,也喊起來,“為了這麼一個二毛子,你六親不認了?”

  她随手抄起一隻飯碗,朝地上狠狠一摔,碗茬飛迸:“我以後要是再和你們這群王八蛋交往,我就和這碗一樣不得好死!滾!”

  “瘋子!花癡!你也不看看,他還是以前那個小白臉嗎?就這死狗,你也稀罕?”

  “啪”一聲,一隻碗就飛到了他臉上,登時,那額頭上就見紅了。血順着眉骨流下來,流到他眼睛裡,雖說店堂裡除了他們這桌之外沒幾個客人,卻也引起一片尖叫、驚呼,亂成一團。姜友好跳到了凳子上,居高臨下,指着他鼻子罵道:“操你媽滿嘴噴糞!你瞎眼了敢欺負我弟弟!告訴你們,誰他媽以後敢欺負我弟,姑奶奶我活剝了他——”

  那天的結局,是她的眼睛也變得一團烏青。父親老部下的兒子一拳砸到了她的眼睛上。人們拉開了他。他也知道對一個女人動粗勝之不武。他們一群人裹挾着那受傷的人走了,去醫院包紮。她就坐在那一堆狼藉之中,等着安德烈醒來。

  天黑了。就快打烊了。店堂裡一片寂靜。外面,偶爾有汽車駛過的寂寞的聲音。這城市的夜晚,有種比自然更深邃的荒蕪。

  一個服務員壯着膽子走到了姜友好身邊。

  “同志,我們快下班了。”服務員說,“你試試能不能叫醒他?”

  就在這時,一個人進來了。姜友好看見那人,“哎呀”一聲,得救似的叫起來:“安霞!是你呀,你怎麼來了?”

  安霞說:“我來找我哥。”

  “你怎麼知道你哥在這兒?”

  “我不知道,”安霞安靜地回答,“我一家一家找。這個時間,他還不回來,我媽就讓我們出來找他。他常去的那幾家,我一家一家找,總能找到。”她望着睡在地闆上的哥哥,“找到了,就是這個樣子……”

  姜友好一陣鼻酸。

  “嗨,你進來吧!”安霞沖着外面喊了一嗓子。一個大男孩兒應聲而入,是個像運動員似的健壯的孩子。“這是我朋友。”安霞對姜友好說,“他會騎三輪車。”

  那天,他們幾人合夥把他擡到了三輪車上。安霞抱着她哥坐在車鬥裡,對姜友好說:“我們走了,謝謝你。”

  一輛借來的、載貨的三輪車,兩個孩子,經常,在這城市的夜晚,載着一個沉醉不醒的酒鬼,一個酒精中毒者,穿街過巷。男孩兒在前邊騎,女孩兒則把那酒鬼抱在懷裡坐在後邊的車鬥裡。有月亮或者沒有月亮,下雨或者天晴,情願或者不情願,沒有選擇。那是她哥哥。她不幸的親人。她抱着他就像一個小母親。

  一周後,安德烈來了,來找姜友好。那天是星期天,姜友好在家,她開門看到門外站着的安德烈時,并沒有吃驚。她默默地閃身讓他進來,她知道他會來。

  這天的安德烈,看上去,清爽了一些,至少,衣服是潔淨的。他望着坐在對面的姜友好,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七天沒碰酒了。”

  姜友好沒說話。

  “可我不知道我能堅持多久。”他說。

  姜友好還是沒說話,因為她也不知道。

  “他們說,你為我打架了。”他看着姜友好那隻淤青還沒退淨的眼睛,說道:“抱歉——”

  姜友好搖搖頭:“安德烈,你該說抱歉的人,不是我,”她回答,“你最該說抱歉的,是安霞。”她這麼說的時候,鼻子突然酸了。

  “我知道。”安德烈悶悶地說,“每次去找我的,去把我弄回來的,都是安霞。我爸不在,我媽不敢去找,她說,她一個蘇聯女人,滿城跑,讓别人看見,會給我添更多的麻煩。所以,也就隻剩下我妹了……”

  “安德烈,”姜友好說,“你不知道那有多讓人難過……為了她,戒了吧。”

  安德烈沉默不語。

  隐隐地,聽見了鴿哨的聲音,細碎,悠揚。這城市最美的季節到了,秋天到了。天變高了,有了一種别的季節沒有的空淨澄明。姜友好起身,泡了兩杯綠茶,端了來,說:

  “喝茶吧,我們家鄉的茶。”

  他笑了笑,說:“不喝了,我就是來跟你道個歉,走了。”這一笑,隐約地,有了一點從前那個安德烈的影子,“不再打擾了。”

  她沒有挽留他,她真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她仍然沒有足夠的準備來接受這樣一個安德烈。他跛着腿,走到門前,那一跛一跛的姿态,讓她心痛。他握住門把手,停了一停,回頭說道: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我媽媽的家鄉是個什麼樣子,”他又一笑,說,“那茶的顔色真漂亮,再見——”

  他走了。

  姜友好後來想,那天,自始至終,他沒有叫她姐姐。

  那是姜友好最後一次見他。

  “他是去跟你告别。”杜若說。

  “是,”姜友好回答,“可我當時沒意識到。不久,他跟他媽媽說,想出去散散心,想去爬華山。他媽媽答應了,給了他錢。這一走,從此就沒了音信。”

  菜涼了,酒也涼了。少年的故事告一段落。杜若起身,熱菜,溫酒。她端着熱好了的冬瓜湯回到桌前坐下,姜友好舉起了酒杯說;

  “添酒回燈重開宴。”

  杜若舉起杯來,回了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識?”

  “杜若你這句不對,”夏蓮也舉起了杯子,“姜友好可不是天涯淪落人啊。”

  杜若笑笑,望着姜友好,說:“骨子裡是。”

  姜友好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重新斟滿了,鄭重地舉到了杜若臉前:“杜若,從今天起,不管你願不願意,我是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杜若沒有回答,隻是把杯中的酒,一口飲幹了。酒使她的眼睛裡波光粼粼:“姜友好,我能像安德烈一樣,叫你姐姐嗎?”

  “當然可以。”姜友好說。

  “姐姐。”杜若叫了一聲。突然熱淚滿盈。

  許久,姜友好輕輕說:“杜若,你喜歡安德烈吧?”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天漸漸黑了。她們沒去開燈。窗外别人屋頂上厚厚的積雪,閃着微光。杜若望向了窗外,說:“冰天雪地,他會在哪兒?”

  “不知道。”

  “我喜歡安德烈,姐姐,”杜若說,“是那種遙遠的喜歡。就像我喜歡星星,喜歡流雲,喜歡江河,喜歡黃山的雲霧和古希臘雕像,一句話,我喜歡美。我并不想擁有它們,隻是遠遠地喜歡着,就很滿足。但那是今天之前,今天之後,一切都不同了,從今往後,這世界上,多了一個讓我牽挂和心疼的人,我心疼他,姐姐……”

  姜友好懂。

  她們就這樣成了朋友。

  幾乎每個星期天,杜若都要來姜友好家,來了,就一起做好吃的。夏蓮如果不跑車,也會過來湊熱鬧。姜友好家是杜若最好的舞台。夏蓮從北京輸送來的那些肉、蛋之類的食材,正好讓杜若大顯身手。面對着一桌佳肴,常常讓姜友好驚歎。

  “杜若,你小小年紀,這廚藝是跟哪個大師學的?”

  “趙佩蘭大師,”杜若開玩笑地回答,“在下的家母。”

  “好羨慕啊!”姜友好說,“有個廚藝如此了得的媽媽,太幸福了。”

  “是。”杜若說,“我媽熱愛烹饪,而我爸又是個吃貨,他的味蕾天生比别人豐富,他倆堪稱珠聯璧合。所以我媽就是炒一個白蘿蔔絲,也盡心盡意,比别人炒的好吃太多。就像現在,什麼都缺,什麼都沒有,可我媽總會絞盡腦汁讓每一頓飯都盡量可口,因為我爸的人生信條就是:吃飯無小事。”

  “聽你這麼說,我都慚愧了,”姜友好說,“要不,也讓我家人幫你家采買東西?讓夏蓮一塊兒帶回來?”

  “那怎麼可以?絕對不行!”杜若鄭重地拒絕,“我爸的另一個信條就是:不給别人添麻煩。”

  “那你就把我這裡的東西帶回去些,咱們分享。”

  “更荒謬了。”杜若回答得斬釘截鐵,“我爸還有個信條,就是:君子不吃嗟來之食。”

  “你爸怎麼有那麼多信條?”姜友好笑了。

  杜若也笑了。

  “其實,我爸媽南方老家那邊也有家人偶爾會接濟我們,給我們寄些臘肉臘腸,梅幹菜筍幹之類,而且我們南方人,每人還多供應幾斤大米,比起這城市的許多人,已經好太多了。”杜若說,“我媽常說,好日子誰都會過,能把匮乏的、困難的日子過得有尊嚴又有滋味,才是了不起。”

  “你家的人簡直都是哲學家,”夏蓮笑着說,“簡直太恐怖了!”

  “你媽這話,我聽另一個人也說過類似的。”姜友好若有所思地說。

  “誰?”

  “娜塔莎。”姜友好回答。

  哦,安德烈的母親。杜若想。那個傳說中的女人。

  下一個星期天,在姜友好家裡,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杜若進門來,看見一個豐碩的、有些臃腫、遠遠談不上美麗的異國女人,正端着一隻碗,在攪拌着什麼。姜友好說:

  “杜若,這是娜塔莎。”

  走了這麼遠的路,從1958年,到現在,她們遇見了。

  幾年前,安同志去世了。死于腦溢血。那時他還在學習班,不能回家。據說他早晨就劇烈頭疼,中午沒吃飯,下午就昏迷了。夜裡,傳呼電話找她,是他們單位的人,通知她去某某醫院。她去了,看見他躺在急救室的床上,人已經不行了。

  火化時,送行的除了殡儀館的工作人員,隻有娜塔莎和安霞。安同志的問題,還沒有“定性”,為了避嫌,沒人敢來吊唁。在火葬爐前,娜塔莎最後親吻了安同志,沒有哭。

  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對安同志說:“你要答應我,不能走到我前邊,你要走我前邊,我會恨你。”

  安同志回答說:“我答應你。”

  她又說:“你還要答應我,将來,我死了,你要送我回去。”

  安同志說:“我答應你。”

  這樣的一問一答,信誓旦旦。可實際上,他們都知道,那是多麼的不靠譜和渺茫。他們躺在床上,他摟着她,心裡一陣一陣蒼涼。安同志知道,在遙遠的她的故土,妻子也早已沒有親人了。她的父親和哥哥,都死于衛國戰争。母親則是在戰後不久病逝。安同志認識她時,她就已經是一個孤兒,也因此,安同志當初才非常自信和意氣風發地對她說:

  “跟我回中國,我會給你一個最幸福的家。”

  顯然,他食言了。他沒能使她感到“最幸福”。他也沒能做到,走到她後面,送她魂歸故裡。

  她把安同志的骨灰盒抱回家,安放在他們的卧室裡。她說:“我知道你不舍得走,你在等安德烈回家。”夜深人靜,有時,她會聽到房間裡傳出輕輕的歎息聲,她問道:“是你嗎?”聽不到回答,她就在黑暗中坐起來,一支接一支吸煙。

  她想念他們,安同志,還有,親愛的,親愛的安德烈。

  安霞也去插隊了。安霞插隊的地方,不算太遠,屬于這城市的遠郊區,家裡,就隻剩下了娜塔莎一個人。現在,她想念的人裡,又多了一個。

  幾乎沒什麼人和她來往。她曾經在這個城市的圖書館上班,工作就是翻譯一些外文資料,但多年前她就因為身體的原因辦了“病退”,吃勞保。她得了肺結核。那時中蘇交惡,報紙連發“九評”,發《某公三哭》,她病退得也正是時候。多年來,她蝸居家中,做主婦,從前的同事早已斷了往來,鄰居們也都是點頭的交情,誰願意和一個蘇聯女人扯上關系呢?曾經,有一個女教師,是中俄混血兒,她們有過幾年的友誼,後來,1966年之後,這友誼就戛然而止。

  在這城市,她舉目無親。

  後來就認識了姜友好。

  當然是因為安德烈。是她的安德烈,讓她認識了這個熱情、沖動、有古道熱腸的姑娘。她猜,那是上帝對她這個流落異鄉的母親的憐憫。

  這城中,隻有這一個人,敢來敲開她寂寞的房門,和她談安德烈,聽她講安德烈種種的故事。起初,她來,會問娜塔莎:“有消息嗎?”漸漸地,時間長了,就不再追問。不是不想,是不敢。她們彼此都頑強地、堅韌地相信着一件事,就是:她們的安德烈,娜塔莎的兒子和姜友好的弟弟,一定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們嘴裡不說但其實心裡都在猜測着一個最大的可能,那就是,他越過了國境線,回到了他母親的故國。

  這種猜測,讓她們有一種罪惡的、隐秘的安心。

  她來,常常會帶一些吃的,有時是一塊牛肉,有時則是一盒咖啡。總之都是雪中送炭。娜塔莎會留她吃飯,給她做她喜歡的俄式菜肴,她也會把自己的事講給娜塔莎聽,她一次次熱鬧的戀情,那些呼嘯的、死去活來的追求者,等等。終于,她安靜了,安靜地走心地愛上了一個人,把自己嫁出去了。

  娜塔莎送了她一塊琥珀吊墜和一條銀鍊做結婚賀禮。那是她從故國帶出來的不多的幾件紀念物。她對姜友好說:

  “友好,結婚後,你就别再來了。”

  “為什麼?”

  “你丈夫是現役軍人,為了他,你要避嫌。”娜塔莎鄭重地回答。

  姜友好愣住了,顯然,她沒想到這個。她認真思索了片刻,說:

  “娜塔莎,你早入了中國籍,早就是中國人了。我為什麼不能和一個中國人做朋友啊?”

  可是,話雖如此,姜友好自己也知道,娜塔莎的話,是有道理的。她不是真的不懂輕重利害。婚後,她不再去看娜塔莎,不再和她有任何聯系。可她心裡卻有着愧疚,覺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樣,抛棄了娜塔莎。

  那是對安德烈的背叛。

  她永遠記着那個孤獨迷惘的少年,站在陽光下,叫她姐姐。僅此一聲呼喚,就是一世的親人。她甚至猜想,那最後一次見面,他其實是隐晦地、曲折地,把娜塔莎托付給自己了。記得臨出門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的媽媽,以及媽媽的故鄉……

  她和她的海軍軍官鄭渡江說起過娜塔莎,也說起過她的愧疚。鄭渡江是某部的作訓參謀,他安慰妻子說:“友好,就先聽娜塔莎的,等過兩年我轉業了,咱倆一塊兒去看她。”

  姜友好明白了。她不能給丈夫惹麻煩。

  但是冥冥中一定有什麼在幫忙,杜若來了。

  婚後一年多來,姜友好第一次聯系了娜塔莎,她給娜塔莎寫了一封短信,說,一個朋友,特别想學做俄式菜肴,不知道娜塔莎能在這個星期天來家裡教授一下嗎?她在信的末尾寫道:“娜塔莎,這個小朋友,你一定會喜歡,因為我喜歡她,哦,對了,她是安德烈的同學。”

  她知道,有了最後這句似乎是輕描淡寫的話,娜塔莎一定會來。

  姜友好說:“杜若,這就是娜塔莎。娜塔莎,這是杜若。”

  杜若一時手足無措。

  星辰似的娜塔莎,月光似的娜塔莎,不應該是這樣一個肉身的人,一個氣味濃烈的人,有着結實的下巴和碩大無朋的胸部,系着圍裙,站在她面前,手裡捧着一隻碗。她覺得有一種壓迫感,如山的肉身對她的壓迫。她感到自己呼吸都變得急促。

  “杜若,”隻聽姜友好叫她,說,“娜塔莎來,是來教你做西餐的。”

  “哦——”杜若慌亂地回答,“謝謝您。”又補一句,“太謝謝您了——”

  娜塔莎看看她,沒有寒暄,說道:

  “來,洗手,我先教你做蛋黃醬。”

  原來她正在攪拌蛋黃醬。那是做土豆沙拉必備的醬料。将新鮮雞蛋磕進碗裡,隻取蛋黃,加一點花生油進去,用筷子不停地、朝着一個方向攪拌,等到蛋黃和油充分融和,再繼續添加食油,接着攪拌,再加油,再攪拌,如此循環往複,直到蛋黃變成如奶油般濃稠纏綿,蛋黃醬就算是大功告成。做法簡單,但要有耐心,也要有一些技巧。

  杜若接過了娜塔莎遞過來的瓷碗,漸漸地,她的心靜了。一切,有了真實感。置身于廚房、食材、炊具,這些日常的場景中,杜若如魚得水。攪拌這點小技巧,她一點就通。但她覺得奇妙,蛋黃、油,如此簡單,卻能催化出另一種物質,猶如新生命。這讓她心生喜悅。

  “人真是聰明。”她忍不住這樣說。

  “這算什麼?”姜友好笑道,“人都登上月球了,一個蛋黃醬還值得感歎?”

  杜若回答:“那種聰明和我無關。太大了。我隻能被小聰明、小收獲感動。”她回頭望着那個師父說,“娜塔莎,謝謝你。”

  她脫口叫出了她的名字,也沒有再說那個敬語:您。她真心地喜歡這樣有收獲的一天。

  娜塔莎說:“今天教你土豆沙拉和紅菜湯,你要是還想學别的,就到我那裡去,我那裡廚具齊全。”她望着她微微一笑,“當然,你要是不介意的話。”

  杜若收斂了笑容。她想,這個蘇聯婦女,這個壯碩的俄羅斯母親,這就是安德烈的媽媽啊。安德烈的媽媽在教她做菜,多麼不可思議,簡直有天方夜譚般的奇幻。她忽然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介意?”她回答,“我當然介意,我很榮幸。”

  姜友好笑了。她知道事情成了。

  那天的土豆沙拉和紅菜湯,是杜若的西餐啟蒙。正确地說,是不算純粹的俄式西餐。娜塔莎的紅菜湯,早已因為照顧安同志的口味,被不知不覺改造過了。就像幾十年後遍布世界各地的宮保雞丁、咕咾肉一樣,早已不是原本的滋味。可杜若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什麼關系?她仍然會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紅菜湯。

  娜塔莎那天并沒有留下吃飯,她執意要走。她說:“友好,飯我就不吃了,我家裡還有事。”姜友好知道她家裡沒事,卻也知道她是不想逗留太久,一是避嫌,二是,逗留越久,越難以割舍。特别是幾杯酒入腸,怕是會更加傷感。姜友好笑笑,說:“行,你走吧娜塔莎,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姜友好那天,特地,戴上了娜塔莎送她的琥珀項鍊,那是一塊古老的波羅的海琥珀。娜塔莎伸手摸了摸那晶瑩剔透的寶貝,說:

  “它真适合你。親愛的。”

  姜友好一下把她抱住了,紅了眼圈。她緊緊摟着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娜塔莎——”

  許久,娜塔莎說道:“友好,你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你已經為我們做了太多太多,又不是生離死别,我們總還會見面的不是嗎?”

  姜友好松開了手,說:“再見!”

  娜塔莎努力地微笑,說:“再見!”

  那一刻,杜若有些明白了,她們其實是在“生離”。

  還明白了一件事,姜友好,是把娜塔莎托付給自己了。

  三 杜若與娜塔莎

  杜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杜家一家五口人,住在父親單位的宿舍公房裡,是兩間青磚灰瓦的平房。生活談不上富足,也絕不算清苦。父母的薪水,不高,不豐裕,卻也不很低,再加上母親善于持家,所以,他們的日子,過得衣食無憂,在那個年代,幾乎算得上是小康了。

  杜若父親供職的這家研究所,叫“中醫研究所”。但杜若的父親并不是中醫,他畢業于南方的某個醫學院,一畢業則被分配到了這個嚴寒幹旱物産不豐的北方城市。那時,這家研究所剛剛成立,設立了附屬醫院,是新中國的新事物,提倡中西醫結合,病理、化驗、影像這些現代醫學手段一樣也不能缺,于是,杜若父親就被分配到了這家新醫院的放射科,做了影像學醫生。

  命運真是奇怪,杜醫生不信中醫,卻将要在一個中醫院裡度過未來的歲月。他不吃中藥,卻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喜歡上了晾曬在太陽下的那些草藥的氣味。他也很喜歡看人将草藥在碾槽裡碾碎的那種勞作,喜歡那些中草藥的名字,淡竹葉,六月雪,茵陳,鈎吻,念起來,意境悠遠,像一個個曲牌、詞牌,有詩意。總之,杜醫生是有些文藝氣質的,他以審美的态度看待着這個他将要貢獻一生的地方。

  孩子們出生後,他給他們起名,都是草藥:杜若、杜仲、茯苓。

  杜若媽說:“怕人家不知道你在哪上班啊?你是有多喜歡這裡?”

  杜若母親趙佩蘭女士,是内科大夫,也是杜醫生的同學。但趙大夫真正熱愛的不是醫生這個職業,她不熱愛任何職業,她熱愛家庭生活。她的理想,是做一個有知識的家庭主婦。

  杜醫生說:“你呀,當初該去讀家政系。”

  趙女士說:“那我還怎麼嫁給你?”

  杜醫生說:“你本來就不該嫁給我,你應該嫁給一個大教授,住在清華園或者北大的什麼園裡,做太太。嫁給我,委屈你了。”

  “下輩子吧。”趙女士寬宏大量地說,“這輩子就這麼湊合吧。也就這麼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完了。”

  趙女士善烹饪,廚藝一流。杜醫生則天生味蕾豐富敏感,是美食家的坯子。兩人也算高山流水的知音。趙女士是鐘子期,杜醫生則是俞伯牙,一個會做,一個會吃。而他們寄居的這個北方内陸城市,在許多時候,是貧瘠的,樣樣都缺,俗語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可不是還有另一句話嗎: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說的就是趙女士了。

  在艱難的日子裡,趙女士絞盡腦汁,使他們家的餐桌,盡可能不顯貧乏、粗陋。兩毛錢的豬肉,也能變出花樣,肥的切片,煸成金黃色,煸出油來,加醬油加糖,紅燒小蘿蔔;瘦的切絲,炒蒜苗、炒青椒、炒芹菜或者炒榨菜,再燒一個冬瓜粉絲蝦皮湯,或者西紅柿土豆濃湯,就是一頓有葷有素、有菜有湯、色香味俱全的正餐。每月供應的豬肉,再少,也要将一部分肥膘煉一些豬油,存起來,沒肉的時候,豬油就是救場的法寶:一碗素面,加小小一勺豬油進去,哦,天地變色,換了人間。

  杜醫生常常感慨:“一箪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

  杜若就說:“備注,這一箪食一瓢飲,得是我媽加料的,否則,您也照樣不堪其憂。”

  杜醫生就笑,說:“是我運氣好啊。”他看着大女兒,說,“杜若,将來,誰娶到你,也是福分啊!我可不舍得讓你像你媽一樣,為一日三餐這樣嘔心瀝血。你要跟那個渾小子說,你不會做飯。”

  杜若誇張地歎口氣,回答說:“爸,可我和我媽一樣,就喜歡做飯啊。”

  是,耳濡目染,杜若得到了母親的家傳,在這城中,有她這樣廚藝的年輕人,怕是鮮見,而像她這樣熱愛烹饪的,就更是鳳毛麟角了。

  下一個星期日,杜若就去了娜塔莎家。

  看上去,也是一棟普通的三層樓房,紅磚到頂,陳舊的樓梯,一門兩戶。娜塔莎家在三層,從前,安同志還是這家設計院總工的時候,這一層中的兩戶被打通了,住了他們一家,十分寬敞。如今,打通的房間早已被封閉,另外一邊,搬進了别人,割讓出去了一半。可盡管如此,在這個城市,也算是優渥的居住環境了。

  兩間房屋,向陽,背陰的一面是廚房和衛生間以及一間沒有窗戶的小雜物間。那兩間向陽的房間,一間大,一間略小。大的那間,用一排書櫃隔斷,一邊做了客廳和餐廳,一邊則是娜塔莎的卧房。客廳裡,有一隻深棗紅色絲絨雙人沙發,有波斯銅盤做桌面的小茶幾,有鋪着亞麻台布的餐桌,有胡桃木雕花的玻璃餐具櫃。櫃子裡,陳列着一些漂亮的瓷盤,而櫃子上,則擺放着家人的照片。一眼,杜若就看到了安德烈。

  那是一張單人照。背景是天空。天空下,站着一個憂郁的少年。他穿着最平常的白襯衫,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微眯着眼睛,像是眺望。呼之欲出的美啊。杜若望着他,想,原來你是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可你,偏說自己是安向東。

  忽然就感到了一陣刺痛。

  “你們是同學?”身邊響起了娜塔莎的聲音。

  “是。”杜若點點頭,“不一個班,他不認識我。”杜若微微一笑,“可我認識他。”

  “他好認,”娜塔莎說,“特殊。”

  “他美。”杜若說。

  娜塔莎愣了一愣。有些驚訝她的直率,還有她的措辭。她不說好看,不說漂亮,她說美。

  “是,”娜塔莎說,“我也曾經為這個驕傲。”她伸手撫摸一下照片上那張無懈可擊的臉龐,“可是也太容易被摧毀。”

  “不,那要看怎麼說,至少我記住的,就是這樣的安向東,照片上的安向東,”杜若回答,她還是不習慣叫他安德烈,“永遠的大衛,永遠的納喀索斯,永遠的……美少年,不會變。”

  她在安慰一個母親。娜塔莎知道。善良的姑娘,她想。在沙漠般廣漠的敵意和冷酷之中,這一點善意,就是綠洲。陽光灑滿房間,從廚房裡飄出了一股濃郁的香氣,娜塔莎說:“哦,面包烤好了,跟我去看看。”

  那是杜若第一次看到一隻面包的誕生。從烤箱裡取出,皮色油亮焦黃,熱氣騰騰,芳香四溢。她驚喜地問道:“這就是俄羅斯大列巴嗎?”

  “是。”娜塔莎回答,“本來想烤一個黑面包,怕你吃不慣。其實,配牛肉或者魚,黑面包才更正宗。”

  就這樣開始了。杜若和娜塔莎之間的故事。廚房裡的故事。那廚房很寬敞,遠非杜若家的小廚房可比。有稀罕的電烤箱。竈台闊大,房間中央安放一張大方桌,既是操作台,也是主婦休憩喝茶的地方。牆角處,整齊地碼放着一堆劈好的果木柴和蜂窩煤,這個城市,還沒有煤氣和天然氣,家家戶戶燒煤做飯。牆壁上挂着幾隻黃銅的煎鍋,擦得光亮如鏡。那煎鍋,真是古樸漂亮。

  那天,娜塔莎教杜若做了炸豬排,以及酸黃瓜的腌制方法。她留杜若吃飯。說,一個好大廚,要親自檢驗自己的勞動成果呀。杜若也就沒有客氣。娜塔莎一邊在餐桌前擺放刀叉餐具,一邊說:“這餐桌,好久不用了,家裡的男人們不在後,我和安霞,就不在這餐桌上吃飯了。”

  她們倆,正式地,一個桌頭,一個桌尾,對席而坐。鑲金邊的白瓷盤,沉甸甸的銀餐具。菜式卻是簡單的,酸黃瓜配小小一塊炸豬排。盤子碩大,越顯得豬排瘦小伶仃。新烤的面包在筐子裡,切了片,放在餐桌正中央。沒有奶酪奶油,卻配了一小碟中國的豆腐乳。鮮紅的腐乳,白瓷碟,鮮明如畫,卻有一種掙紮在裡面似的。

  “安德烈的爸爸,喜歡吃腐乳。他喜歡用新烤的面包配醬腐乳吃。”娜塔莎這麼說,“時間長了,我也喜歡上了。”

  娜塔莎凝視着碟子又說:“安德烈也喜歡。”

  原來是這樣,杜若想。她伸手取來一塊面包,無師自通,用手邊的黃油刀切下一小塊腐乳,塗抹在面包上,咬了一口,微酸的面包和鹹香的腐乳,以及酥脆的面包皮,搭配起來,果然,是好吃的。杜若笑了,說: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妙。就像——”她想想,“友好的名字。”

  娜塔莎也笑了,說:“杜熱,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她漢語很流利,不知為什麼卻總是發不好“若”這個音。“我天天吃,也想不出這樣的形容。怪不得友好一定要讓我們認識。其實原本我有顧慮,後來想,是友好的朋友,一定是和友好一樣好的人,果然。”

  “友好是女俠。”杜若認真地說,“江湖最後的俠客,我比不了。”

  “快嘗嘗豬排,冷了,就不好吃了。”娜塔莎說。一邊舉起刀叉,向杜若示意,“來,看我怎麼切。”

  豬排裹了蛋液和面包糠,外焦裡嫩,顔色金黃,咬下去,一聲脆響之後,肉香四溢。隻可惜,沒有幾口,盤子就光了。她們幾乎同時從盤子上擡起頭。

  “太好吃了。”杜若說。

  “太少了。”娜塔莎說。

  都笑了。

  “前些天,安霞回來一趟,給她買肉做了些吃的帶走了,肉票就剩這些了。”娜塔莎抱歉地說,“好懷念能夠大大方方慷慨宴客的時光……”

  “娜塔莎,酒海肉山就不珍貴了,”杜若說,“這塊炸豬排,我想我會記一輩子。”

  “謝謝你,杜熱。”娜塔莎深深地看着她,“謝謝你這麼說。”

  那天,從娜塔莎家出來,杜若就去找夏蓮了。

  “夏蓮,你北京那邊,有關系吧?”她問。

  “有啊,幹什麼?”

  “能幫我買點牛肉、豬肉,或者排骨嗎?”杜若說。

  “這事啊,”夏蓮回答,“你找姜友好不就行了?你讓她家人幫你買,到時候和她的東西一塊兒交接,多省事。”

  “不,不找友好,”杜若說,“這事别告訴友好。你能找到别人嗎?”

  “行吧,”夏蓮說,“可是,你幹嗎這麼神秘?”

  “可能的話,能買點黃油就更好了。”杜若避而不答。

  “黃油?”夏蓮更加地好奇,“你買黃油幹什麼?你發燒了?你怎麼不買魚子醬?”

  “哦,你提醒我了。”杜若拍拍腦門,“要是有魚子醬罐頭,就買一盒。”

  夏蓮懷疑地打量着她,半晌說道:“不對,杜若,你坦白吧,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說,休想讓我為你服務。”

  夏蓮和杜若,住同院。她們從幼兒園起,就是同學。夏蓮家和杜若家,一個住前排,一個住後排。夏蓮的父親,是藥劑師,而她母親,則在煎藥房煎湯藥。那些年,中學沒複課時,夏蓮常帶杜若去煎藥房那裡玩,揀藥渣裡的蓮子和大棗吃。

  “我在學做西餐,我得自己備料。”杜若隻好回答。

  “天哪!和誰學?這你哪兒學得起?”夏蓮叫起來,“哎我可告訴你杜若,到時候你可别讓我墊錢,咱們親姐妹明算賬!”

  杜若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十元的鈔票,往桌子上“啪”一拍,說:“五十塊,我預存你這兒,行了吧?”

  夏蓮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杜若出徒不久,一級工,月薪三十出頭,這破釜沉舟的架勢,是不活了嗎?

  “你瘋了?”夏蓮說,“還是失戀了?這是受了多大的刺激?”

  杜若笑了,說:“你不想讓我成一個西餐大廚啊?等我學好了,你上我家來,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

  “我對西餐沒興趣。”夏蓮回答,“不過我對教你西餐的人有興趣。”夏蓮笑了,頭一歪,“坦白吧,是誰啊?在哪兒上班?比你大幾歲?讓我見見他,我就幫你買。”她猜想,許是杜若交男朋友了。

  杜若一推她:“想哪兒去了?”她說,“與風花雪月無關。一個女師父,和我媽差不多大,行了吧?你要不想幫忙,直說!我去找别人。”

  杜若的忙,夏蓮不幫誰幫?于是,這一周,牛肉、排骨,下一周,豬肉、黃油,一樣樣地,陸續地,買到了。杜若自備食材上門,學做菜,自然是不想給娜塔莎增添負擔。聽姜友好說,多年來,娜塔莎一直領着勞保工資,隻有四五十元錢,從前,有安同志,自然不是問題,如今,安同志走了,這錢養活她和安霞兩人,遠談不上富足。杜若自備食材,娜塔莎因材施教,帶牛肉來,就做罐焖牛肉、土豆燒牛肉,羅宋湯也就是紅菜湯;帶豬肉來,就做炸豬排、肉餅、肉凍……

  但是這讓娜塔莎深深地不安。她知道這些東西來之不易。幾周後,她對杜若說:“杜熱,你要再帶這些東西來,我就不讓你進門了。”她說得斬釘截鐵,杜若想了想,回答說:

  “那我們定君子之約,我不帶東西來,你也不能準備,我還不算笨,咱們紙上談兵,你講,我用筆記錄下來,怎麼樣?”

  娜塔莎笑了,說:“好,”然後她說了一句中國的成語,“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杜若準備了一個筆記本,紅色的塑料皮,上面印着“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樣一行語錄。裡面,潔白的扉頁上,杜若鄭重地寫下了題目:《娜塔莎菜譜》。寫下這行字,杜若笑了,自己也覺得不很合适。想再換個本,找出來,一看,封面上印的是:要鬥私批修。更不合适了。想想,算了,就用“備戰備荒”吧。國家在敵對,人民在修好啊。杜若開玩笑想。笑了。

  從此,娜塔莎口述,杜若記錄。第一道菜式,就是:土豆沙拉。杜若在後面做了這樣的備注:“這是我認識娜塔莎的開始,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來,我教你做蛋黃醬。在這之前,我以為,娜塔莎隻是一個傳說。蛋黃醬也就是美乃滋,不過我們的美乃滋是改良過的,因地制宜,用普通食油代替了橄榄油,裡面,除了鹽,不加任何香料。”

  那些她們一起做過的菜,一樣一樣,杜若都詳細記下了。沒做過的,娜塔莎想起什麼,就随口講出來。常常,這些菜肴,都伴随着一個故事。或者,是在講述一件舊事時,忽然想起一個菜品。她和安同志第一次約會,安同志點了一個什麼菜啦,她懷安德烈時,特别想吃的一種甜品啦,諸如此類。現在,她們彼此都沒有了負擔,杜若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了,娜塔莎不過是一杯熱紅茶或者一杯咖啡款待。咖啡是速溶的,固體的一塊,包着紙,叫“咖啡糖”。偶爾,她會做一些叫作“歐拉季益”的俄式松餅來做茶食。自然,這歐拉季益的烘焙方法,也被杜若原原本本記錄了下來。

  “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歐拉季益,是我媽媽做的。”一次娜塔莎這樣說,“我媽媽年輕時非常美麗,安德烈長得就像我媽媽,她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認識了我父親。我父親那時在大學裡做助教,年輕,英俊,朝氣蓬勃,他們是一見鐘情,如烈火幹柴,還沒結婚就有了我哥。”娜塔莎笑笑。說,一個老故事而已。無非是,婚後,并不幸福。先是父親在大清洗中被小小地牽連,出了問題,被迫離開了莫斯科。幾年後回來就變成了一個毫無廉恥的酒鬼,“就像,後來的安德烈。”娜塔莎遲疑一下,這麼說。

  “我父親幾乎沒有一天是清醒的,永遠醉醺醺回家,身上沾滿嘔吐的污漬,臭烘烘一頭栽倒在地闆上、沙發上、床上,有時徹夜不歸,我媽媽就徹夜不眠……她心疼他。可我,我記不住我母親嘴裡那個英俊的、帥氣的父親,他離開莫斯科時,我才五歲,所以,我以這個酒鬼父親為恥,我恨他,我甚至詛咒他死。果然,戰争來了,他死了,德國飛機轟炸莫斯科,一顆炸彈落在了我們家住的那幢樓上,而在炸彈爆炸的瞬間,我父親撲上來護住了我,把我壓在了他的身子下面。他死了,我活着,他的血流了我一臉……上帝聽到了我的詛咒。”娜塔莎無聲地笑笑。

  “後來,我媽媽告訴我,我父親也最喜歡吃她做的歐拉季益,她說,你知道嗎?你和爸爸一樣,你們都喜歡鹹味的歐拉季益,特别是牛肝口味的。”娜塔莎說。

  那天回到家裡,杜若在這道菜譜的後面,記下了娜塔莎的這一番話。她很感慨,想,活到娜塔莎那麼大,活到父母那麼大,活到更老,這一日三餐中,該有多少的故事?

  四 麗人行

  那已經是春天了。這個城市的春天,總是來得很晚,又短。清明過後,谷雨過後,才姗姗來遲。飄柳絮了,飄楊絮了,楊花落了一地,幾乎一眨眼,就是夏天。這個季節,杜若喜歡在休息日騎自行車去城外挖野菜。河灘、野地、田地旁,綠意盎然,到處生長着新生的蒲公英、荠菜、苦苣、馬齒苋等等。杜若最愛的當然是荠菜。她一早踏着露水出發,中午之前,就會有滿滿的收獲。這樣,晚餐的餐桌上,就有新鮮的荠菜餃子吃了。

  她約娜塔莎去郊外挖荠菜。

  她騎車去和娜塔莎彙合,意外的是,竟看見了姜友好。姜友好推着一輛紅色的坤車,26英寸的大鍊盒“鳳凰”,和娜塔莎并排站在路邊。

  “友好,你怎麼也來了?”杜若十分驚訝,“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我聽夏蓮說的。”友好笑笑,“她說你要和你的師父去挖野菜,我忍不住跑來了。”

  有一年沒見了,友好看上去清減了許多。“你瘦了友好,”杜若望着她脫口說,“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姜友好豪邁地反問。

  也是,姜友好能有什麼事呢?杜若笑了,說:“太好了,三人行。”姜友好說:“麗人行。”

  天氣晴好,天空湛藍。樹葉是初生的新綠,鮮嫩得讓人心軟。她們三人騎行,姜友好的“紅鳳凰”十分招搖,比它更招搖的,是金發白膚的娜塔莎。三人三騎,被人看了一路。杜若多少有點不習慣,姜友好卻全然不在意,大聲笑道:“田漢先生塑造,三個摩登女性。說的就是我們呢!”那是被批判的毒草電影《麗人行》的題記。杜若心裡咯噔一下,她覺得姜友好的舉止有點誇張,這讓她有些不安。好在城不大,朝西,過橋,再朝南,漸漸有了郊野的風景。她們來到一片野草灘,擡頭就是煙藍色的西山。支好自行車,杜若用手一指說:“這是我的寶地,這裡的荠菜,又多又好。”

  娜塔莎和姜友好,都不認識荠菜,杜若教她們辨識。果然,這裡的荠菜一叢叢一片片,四處可見,鮮綠水靈,三個人分頭尋找,沒用太久,她們的大網兜就裝滿了。杜若說:“夠了,足夠我們吃餃子了。歇歇吧。”

  她們席地而坐,手被野菜的汁液染綠了。各自都帶了軍用水壺,也不顧衛生,擰開就喝,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得十分歡暢。草灘上,有些不知名的小野花開了,這裡一片,那裡一片,靜靜地,開得又寂寞又熱鬧。陽光照在她們臉上、身上,天地靜谧得如同沒有人類。許久,姜友好說:

  “真好。都不想回去了。”

  “是啊。”娜塔莎說,“就像在夢裡,不想醒來。”

  “我愛田野。”杜若說,“來了,就不想走。”

  “以前,安德烈還小的時候,夏天,我常常帶他和安霞去采蘑菇。我知道一個地方,有松林,有榆樹和槐樹林,夏天,下過雨之後,樹下到處都是新鮮的剛出生的松蘑、榆蘑。采回來,我給他們燒蘑菇湯,安德烈聞着蘑菇湯的香氣,會說:真幸福啊——”娜塔莎望着煙藍色的西山,這麼說。

  “那是什麼地方?”姜友好神往地問,“我們也去好不好?”

  飛來一隻喜鵲,倏地落在了草地上,歪着頭,沖着她們,喳喳喳激憤地叫着,對峙着,杜若笑了,“鳥聽到我們的話了,這裡是它們的天地,你看,它不滿意了。”她這麼說,“走吧,我想讓你們嘗到最新鮮的荠菜。”

  這城中的習慣,休息日吃兩頓飯,那天的正餐,是荠菜豬肉餡餃子。杜若原本計劃包純素餡的,但是姜友好說:“荠菜豬肉才是在論的呀。”她執意騎車跑回家拎來一塊豬肉,說是夏蓮昨天才給她捎回來的,剛好派上用場。“有肉大家吃!”她說得興高采烈。杜若想,友好這是怎麼了?有點不太對勁,不避嫌了嗎?想問她,又沒問出口,是真心不舍得破壞這難得的歡樂。于是三個人,擇菜、剁肉餡、和面、包餃子,幹得熱火朝天。拌餃子餡負責調味的,自然是杜若,剁肉時,她仔細地剔除了所有的筋絡血管,剁好後,用生姜水打餡,使肉變得鮮嫩無腥。荠菜則切得細碎均勻。菜和肉的比例也恰到好處。調味料卻極簡單,除了肉餡需要少許醬油煨起,就是一點鹽、一點白糖和一勺的熟食油鎖水,其餘的,蔥、香油、味精、五香粉之類一概不用。這樣,杜若說,才不幹擾和毀損荠菜的清鮮。

  果真,太好吃了。

  娜塔莎說:“杜熱,這是我這麼多年吃的最好吃的餃子。”

  姜友好說:“杜若,你真是個寶藏,認識你這麼久了,居然還能給人帶來驚喜。”

  杜若笑而不答。

  娜塔莎又說:“我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安德烈的爸爸和安德烈都很喜歡吃餃子,可惜我的餃子總也做不好。”她盯着盤子裡的餃子說,“現在我就是學會了,他們也吃不上了。”她笑笑,“我就不學了。”

  “娜塔莎,不是還有安霞嗎?”姜友好說。

  “安霞不一樣,安霞從不挑剔,我做的任何東西她都說好,真心贊美,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她剛懂事就遇到了“三年困難”時期吧?她知足。”娜塔莎回答。她大概也覺得這回答有點言不由衷,“好吧,友好,别這樣看我,我承認,上帝也知道,我愛安德烈可能更多一點……吃到他喜歡吃的東西,做他喜歡做的事情,我就有罪惡感:我的兒子不知道在哪裡流浪、受難,我卻在享受——”

  “又來了娜塔莎,”姜友好打斷了她,“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親愛的,不對的是他。不過今天我不想說安德烈,就今天一次,原諒我……今天我隻想說快樂的、高興的事。你這裡有酒嗎?哦抱歉我忘了,你家裡怎麼會有酒?這麼美味的餃子,焉能無酒?此刻有杯竹葉青就好了。”

  杜若起身,說:“我去買。”娜塔莎叫住了她,說:“我有威士忌,我去拿。”

  杜若和娜塔莎對視一眼,愣住了。

  片刻,娜塔莎捧着一個托盤過來了,上面有酒瓶和三個酒杯。酒瓶是打開的,裡面的酒隻有大半瓶。她一邊倒酒一邊說:

  “安德烈的爸爸走後,我一個人太寂寞,偶爾會喝一杯。”她笑笑,“不過你們放心,我不是安德烈,不是我父親,我還有安霞。來——”她舉起了杯子,問,“為什麼幹杯?”

  杜若說:“為春天,為田野,為慈悲的荠菜,為我們愛的人。”

  姜友好說:“還有,為自由,為無牽無挂。”她嫣然一笑,“為——為我重新變成一個自由的單身女人——”

  什麼?娜塔莎和杜若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離婚了。”姜友好笑着說。

  杜若驚住了。

  “為什麼?”娜塔莎心慌意亂地問,“是因為我的緣故?”

  “怎麼會因為你?”姜友好回答,“當然不是。是因為我父親,我父親的問題至今沒有結論,而我丈夫他遇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出使國外,做武官。這機會不是什麼時候都能遇到……”

  年輕的海軍軍官十分為難,也不能怪父母逼他,在錦繡前程和扯後腿的倒黴女人面前,有幾人不勢利?何況這二老原本就不喜歡那個名聲不好的兒媳婦,不滿意這門婚事,他父親說,愛美人不愛江山,那得是皇帝,你哪有那個資格!海軍軍官痛苦不堪。姜友好出手了,說,不就離個婚嗎?成全你!成全你們家!于是找了人托關系,很快辦了離婚手續。臨别時,姜友好對他說:

  “記住,不是你做了陳世美,是我先休了你的。你走你的陽關大道吧,我回江湖了。”

  此刻,姜友好舉着酒杯說:“我回江湖了,幹!”

  娜塔莎和杜若,誰都不舉杯。

  姜友好放下了酒杯:“怎麼了?不歡迎我回來啊?”

  許久,杜若說道:“姜友好,姐姐,你難過,傷心,就别撐着了,要朋友是做什麼用的?”

  姜友好哈哈笑了:“小杜若啊,你太清純了,太幼稚太羅曼蒂克了,我早跟你說過,我是濁世裡的人,遵從的是濁世裡的規則,有什麼可傷心的?”她舉杯一飲而盡,“娜塔莎,姐姐,你來,你陪我喝一杯。”

  娜塔莎舉杯,一飲而盡,說:“友好,知道嗎?我很想你,非常想。”

  杜若眼圈紅了,也舉起來杯子:“你說的,田漢先生塑造,三個摩登女性,”她咕咚咽下一大口,嗆得直咳嗽,“我們三人,麗人行,不分開。”

  娜塔莎說:“二十年前,我還稱得上是麗人,現在可不是了。現在是麗人的媽媽了!”

  姜友好笑道:“誰說的?麗人永遠都是麗人,外表不是了,骨子裡也是。美人在骨不在皮。”

  三個“麗人”都笑了。

  姜友好說:“娜塔莎,你家裡有照相機吧?來,我們拍張合影,留個紀念,題記就寫:麗人行。”

  果然有相機。“海鷗135”。果然就照了。咔嚓一響,留下了這個春天溫情的瞬間。膠卷是相機裡幾年前沒拍完的,也不知是否過期,也不知能否成像。她們不能确定。就像她們不能确定明天會發生什麼一樣。

  那天,姜友好沒有回家,幾杯威士忌竟然使她醉倒了。她吐了酒,頭暈,娜塔莎安頓她在安霞的床上躺下了,說:“你歇會兒,醒醒酒。”她頃刻就睡着了,睡得很沉。現在,她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她不再需要為了她的愛人她的丈夫忍痛和朋友疏遠絕交。活了這麼多年,她隻做過這麼一件違心的事,上天就懲罰了她。

  半夜裡,她忽然醒了。一盞床頭小燈昏黃地亮着,許久,她才想起自己是置身何處。她爬起來,開門,穿過走廊,來到了娜塔莎的房間。也有一盞燈微微地亮着,但娜塔莎卻和衣睡着了。她走過去,站在了娜塔莎的床前。娜塔莎睜開了眼睛,說:“醒了你?”她沒有回答,蹲下來,把臉埋進了娜塔莎的臂彎裡:“怎麼辦啊娜塔莎,我舍不得他……”說完,她無聲地哭了。

  當晚,杜若回到家裡,發現夏蓮在等她。她母親說:“你可回來了,夏蓮等了你一晚上。”

  她拉着夏蓮進了裡屋。

  “你太不夠意思了,”夏蓮一進屋就喊,“說,你的師父,是不是娜塔莎?”

  “你知道了?”杜若說,“姜友好告訴你的是吧?”

  “你還好意思問?”夏蓮很委屈,“杜若啊杜若,你居然瞞着我,欺騙我,害我還以為你有了男朋友!天天讓我為你們服務,卻不讓我知道真相,你是不信任我還是有了新朋友就不要我這老朋友了?”

  “不是的夏蓮,是友好托付我的事,她沒讓我和别人講,所以我還沒敢告訴你——”

  “姜友好更不夠意思,”夏蓮不容杜若分說,打斷了她,“她認識我在先,認識你在後,結果她倒把你當朋友把我當她的交通員了,天天給她傳遞這傳遞那,有了好事,一點也想不起我來!”

  杜若笑了:“好事?夏蓮,原來你覺得這是好事啊?友好可是因為顧忌她的丈夫——”杜若頓了一下,想,是前夫了,“因為那個現役軍人海軍軍官,才不和娜塔莎來往了。你不怕别人說你和蘇聯人交往啊?”

  “你怕不怕?”夏蓮反問,“你不怕我怕什麼?娜塔莎是克格勃嗎?我一個列車員,你一個小集體工人,克格勃吃飽撐的找咱們啊?”

  “不是啊,夏蓮,”杜若說,“安德烈、安向東是克格勃嗎?當然不是,可是你當初退學了,沒看到那些人欺負他,孤立他,誰要是敢跟他來往,就罵他和蘇修穿一條褲子,最後,還把他推到了防空洞底……就拿昨天說吧,我們騎車去郊外,一路上,路人看我們的眼光,千奇百怪。你不在乎?”

  “不在乎,”夏蓮回答,“我隻在乎,你們拿不拿我當朋友。”

  杜若覺得心裡一熱。

  “娜塔莎說,等夏天到了,她帶我們去樹林裡采蘑菇,她知道有個地方下了雨,蘑菇很多。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浩浩蕩蕩的。”她笑了,“然後,我來負責,給你們做鮮蘑餃子或者蘑菇湯。那味道一定美極了!”

  但是她們沒有等到這一天。

  先是夏蓮,忍不住在飯桌上說起了采蘑菇的事。她媽說:“蘑菇可不能瞎采,小心中毒。你問你爸是不是?”

  她爸是藥劑師。

  夏技師說:“可不是,年年都有人死于蘑菇中毒。”

  夏蓮說:“沒事,我們有專家,娜塔莎年年都去采。”

  夏技師“嗯?”了一聲,豎起了耳朵。夏技師這人,曆史上,有點小污點,本來就膽小怕事,如今,有了這污點的陰影,活得就更加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娜塔莎是誰?”他警惕地問道。

  “就是我從前同學的媽媽,你們應該聽說過吧?”夏蓮回答,“那個中蘇混血兒,安向東,娜塔莎就是他媽。”

  夏技師差點被一口窩頭噎住:“你,你怎麼會和一個蘇聯女人搞到一起?你怎麼會認識她?”他說,緊張得臉都綠了。

  “緊張什麼呀,”夏蓮回答,“是杜若,杜若在和她學做西餐,她是杜若的師父。”

  “杜若!”夏技師憤怒了,“我早就跟你說過,别總和杜若混在一起,她思想意識不健康,太複雜,和你不是一路人,他們家和我們家也不是一路人,看看看看,出事了吧?”

  “出什麼事了?”夏蓮反問,“能出什麼事?”

  “和蘇聯人都混到一起去了,和頭号敵人混到一起了,你還要出什麼事?”夏技師聲音像蟬鳴一樣變得尖利。

  “什麼叫混到一起?我又不認識娜塔莎,我還沒見過她呢!”

  “謝天謝地!”夏技師雙手合十拜了拜,說:“你喊什麼,你怕人聽不見啊?告訴你夏蓮,馬上和杜若斷絕來往,你聽見沒有?馬上和她斷絕一切關系!她愛惹什麼禍是她的事,千萬不要讓她再來招惹咱們家,聽懂沒有?咱們這個家,能平平安安到今天,知道有多不容易嗎?你讓一家人過兩天安生日子行不行啊?啊?”

  他眼裡幾乎迸出淚光,夏蓮忽然覺得不忍心。她隻好說道:“知道了,我不理杜若就是了……”這句話一出口,她心痛了。

  可是夏技師還是不放心,思來想去,第二天傍晚,他去了杜家。兩家大人,幾乎從無往來,夏技師登門,這讓杜醫生和趙女士感到非同尋常。果然,是棘手的事。夏技師竊竊低語和杜醫生交涉了十分鐘後離開了杜家。出門,正好和下班回家的杜若打了個照面。杜若叫了一聲“夏叔叔”,他沒理,徑直而去。

  杜若感到奇怪。

  杜醫生說:“杜若,你惹事了。”

  “怎麼了?”

  “你知道夏技師來幹什麼?他來給我下最後通牒來了。”杜醫生回答,語氣平靜,“他說,以後,不許你和夏蓮往來,他要夏蓮和你劃清界限,他們家和我們家也要劃清界限,假如,你執意不聽的話,他會采取革命行動。”

  “采取什麼行動?”杜若很好奇。

  “他會去革委會揭發我,罪名是,縱容你裡通外國。還有,”杜醫生頓了一下,“去公安局告發你。”

  杜若倒吸一口冷氣。

  “他還算君子,明人不做暗事。”杜醫生說。

  “杜若,你在和一個蘇聯女人學做西餐?”杜若的母親趙女士疑惑地問,“真的假的?夏技師胡說吧?”

  “真的。”杜若回答,“他沒胡說。她是我同學的媽媽,就是那個——小時候就聽說的娜塔莎。”

  “你?”趙女士愣了一愣,“你可真膽大包天啊——”

  “杜若,”杜醫生說,“剛才,夏蓮爸爸有一句話說得不錯,他說,他們一家能平平安安過到今天,不容易,咱們家又何嘗不是?”他歎口氣,“生逢亂世,多事之秋,杜若啊,别怪我們膽小怕事,未雨綢缪,就不要再去學做什麼西餐了,這是多奢侈的事。”

  父親語氣平靜,但杜若還是聽出了深深的悲涼。她心裡一痛。

  “也不要再去找夏蓮了,”趙女士遲疑一下,歉疚地說,“就當你失憶了,不認識這個人了。我知道你們兩個好,夏蓮也是個好孩子……隻是,她爸那個人,真要去告發你們,不是鬧着玩的。”

  這一晚杜家的餐桌上,氣氛沉悶壓抑。杜仲去鄉下插隊了,不在家。四口人,圍着一張折疊桌,沉默不語地吃着簡單的晚餐。杜若低頭扒拉着碗裡的飯粒,食不下咽,一雙筷子伸了來,一塊臘腸落進了她的碗裡,她一擡頭,是父親。

  杜若心裡翻江倒海。

  第二天早晨,杜若推車走出小區大門,就看見夏蓮站在路邊,她知道她在等她,但她沒有理睬,剛要蹬車,夏蓮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杜若。”夏蓮喊。

  杜若說:“夏蓮,你别來找我了,你再來,你爸就會去告發我裡通外國了。”

  “對不起,杜若,”夏蓮咬了下嘴唇,“我爸太過分了——”

  “不,我不怨夏叔叔,”杜若平靜地回答,“他是為了保護他的家人,我父親也一樣。他也不讓我和娜塔莎來往了。”

  “都怨我。”夏蓮說。

  “我想了一夜,”杜若說,“我們沒有權利任性,沒有資格任性,沒有權利讓我們的親人,為我們擔驚受怕,受我們牽累……夏蓮,”她沖朋友笑笑,“就此别過,從今往後,我就不認識你了!”

  說完,她蹬車而去。

  夏蓮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沐浴在新鮮的朝陽裡,漸行漸遠。她們差不多從有記憶起就相識,做了這麼多年的朋友,如今,将成為路人。夏蓮哭了。她在心裡喊,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再見了。

  杜若心裡,也在告别。

  和還沒來得及抄錄的菜譜,和那些菜式後面的故事,和互為知音的那種默契與歡喜,和期待的采蘑菇、野遊,和一諾千金的承諾,和不畏懼人言,和不摻雜任何雜質的友誼、情義,和對被欺淩者的悲憫,和坦蕩、驕傲、崇尚自由、特立獨行的那個自己,一一告别。

  僅僅是一點小風浪,她就現了原形。杜若含着眼淚微笑。現在,她是一個與她曾經鄙夷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了。滾滾洪流中的一個了。怯弱、自私、猥瑣、不敢承擔、人雲亦雲。

  再見了,她在心裡說,那個昙花一現的美好的杜若。

  再見了,美好的“麗人行”……

  最後一次,夏蓮去給姜友好送北京郵包。夏蓮說:“姜友好,以後,我不能再來了。不能再給你帶東西了。”

  “怎麼了?”姜友好奇怪地問,“不跑北京了?”

  “杜若也不能來了。”夏蓮說。

  姜友好愣了一下,問道:“出什麼事了?”

  “能不問嗎友好?”夏蓮悲傷地笑笑,說,“友好,也許,我們本來就不該認識。抱歉。”

  沉默許久,姜友好笑笑,說:“懂了。”

  杜若也做了一件必須做的事情。她跑了許多家文具店,終于買來一本她還滿意的筆記本。牛皮紙質的封面,很幹淨,很空曠。内頁沒有格子,純淨而潔白,有一種深沉悲哀的寂靜,如同被積雪覆蓋的俄羅斯大地。杜若在這個本子上,工工整整地,重新抄錄了一份她的《娜塔莎菜譜》,連同那些說明和備注。在最後一頁上,她寫了這樣一些話:

  親愛的娜塔莎:

  抱歉我食言了。我沒有勇氣看着你的眼睛,面對面與你道别,更沒有勇氣說出那個道别的理由。那讓我羞恥。這本菜譜,我重新抄錄、整理了一份,裡面,記載着我們曾經擁有過的一段珍貴時光,點點滴滴,都是我的回憶,以及,你的……

  原諒我不能像姜友好那樣無畏和勇敢。我說過,她是一個仗劍獨行的俠客,而我,隻是萬千庸衆中怯懦、卑瑣的一員。别了,娜塔莎!珍重!珍重!珍重!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裡在落雪……

  她最後一次,來到了那幢紅樓裡,站在了三層那扇門前。她把裝着筆記本的一隻網兜,挂在了門把手上。她依戀地摸摸門把手,站了一會兒。終于,敲敲門,然後,掉頭蹬蹬蹬跑下了樓梯。

  幾天後,杜若收到了一封本埠來信。寄信人是姜友好,裡面有一張照片和一封短信,隻有幾句話:

  “本來不想給你了,可還是沒忍住。就算是臨别紀念吧。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還是大緻可以猜到。照片拍得不錯,你想留着,還是怕受牽連燒了撕了毀了,一切由你。”

  沒有署名。

  是那張合影。三個人,坐在地毯上,漂亮的波斯地毯。姜友好摟着娜塔莎,娜塔莎則摟着杜若。三個人都在朝着鏡頭笑,可看得出來,隻有杜若一人的笑,是春天般的微笑,少女的微笑,明朗、明淨、毫無提防和心事,不知道生活的厲害。

  照片上,印着白色的題記,真的寫的是:麗人行。

  杜若低頭,親了親照片,親了親照片上的自己。多麼明媚啊,她憐憫地想。哭了。

  一年後,姜友好的父親複出,姜友好也被調回了北京。

  這城中,娜塔莎再沒有一個朋友了。安霞在鄉下一直沒能回來,娜塔莎也無可挽回地染上了酒瘾。有一天,醉酒後,誘發了急性胰腺炎,劇痛使她站不起來,她掙紮地爬着打開了房門,卻昏倒在了家門口。鄰居發現她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送到醫院,沒能搶救過來。

  終年四十二歲。

  她跟随安同志來到這城市時,是二十五歲。清新如一棵小白桦樹,眼睛像天空般蔚藍。

  古老的雙塔,悲憫地俯瞰着罪孽的城市。

  五 我們的娜塔莎

  許多年後,這個城裡,有了一家俄羅斯餐廳,餐廳的名字有點拗口,叫作:我們的娜塔莎。

  不少人提議,幹脆就叫“娜塔莎”算了,簡單明了上口。但是老闆不同意。

  老闆說:“娜塔莎就是我們的。”

  誰也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老闆不解釋。

  菜肴是常見的俄羅斯菜式,沒有花式噱頭,但是品質無可比拟。魚子醬和一些主要調味品都來自俄羅斯。主廚也是從俄羅斯聘請來的,但老闆本人則兼副主廚。有幾道菜,副主廚一定要親自動手或者把關,一道是紅菜湯,一道是鹹味的歐拉季益,還有一道叫“麗人行”,這是所有菜品中的一個異類,不算傳統也不算純粹的俄式,發明者是老闆本人。那是一道鮮菌菇湯,湯裡煮有餃子。假如是春天,這餃子的餡料必定是荠菜主打。雖然,這道菜名不見經傳,但是,味道極其鮮美,口感豐富,頗受顧客歡迎,幾乎成為這家餐廳的代表作。

  餐廳的裝修,格調不俗,有俄羅斯鄉村的風情。裸露的原木的梁架,石牆,燒果木的大壁爐,鐵藝的風燈。迎門的主牆壁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照片。是一幅老照片,做了特殊的處理,看上去,頗有古典油畫的效果。那是一張合影,三個女人,坐在一塊波斯地毯上,望着鏡頭微笑。其中一人,是個豐滿的異國女人。隻不過,照片上的這三人,既不是明星、名士、名人,也不是首長官員,亦非攝影名家所攝,毫無出處,但,它挂在那裡,卻非常醒目,有一種歲月的驚心動魄和隐約的神秘感。

  老闆在等待能認出這張照片的人。

  等待一個跛腿的男人。一個曾經的美少年。

  等待一個叫姜友好的女人。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業,幾十年過去了。餐館從最初的火爆到後來的平淡甚至是蕭條,老闆依舊堅守着,她還在等。

  杜若還在等。

  或許,杜若并不等什麼,并不等誰。她堅守着,隻是讓這個城市記住,曾經,有一個叫娜塔莎的女人,在這裡活過,愛過,死過。

  清新如白桦樹的蘇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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