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區冊序 唐代:韓愈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縣廓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餘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後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是以賓客遊從之士,無所為而至。愈待罪于斯,且半歲矣。
有區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來。升自賓階,儀觀甚偉,坐與之語,文義卓然。莊周雲:“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況如斯人者,豈易得哉!入吾室,聞《詩》、《書》仁義之說,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間也。與之翳嘉林,坐石矶,投竿而漁,陶然以樂,若能遺外聲利,而不厭乎貧賤也。歲之初吉,歸拜其親,酒壺既傾,序以識别。
仙掌銘 唐代:獨孤及
陰陽開阖,元氣變化,洩為百川,凝為崇山,山川之作,與天地并,疑有真宰而未知屍其功者。有若巨靈赑屃,攘臂其間,左排首陽,右拓太華,絕地軸使中裂,坼山脊為兩道,然後導河而東,俾無有害,留此巨迹于峰之巅。後代揭厲于玄蹤者,聆其風而駭之,或謂诙詭不經,存而不議。
及以為學者拘其一域,則惑于餘方。曾不知創宇宙,作萬象,月而日之,星而辰之,使輪轉環繞,箭馳風疾,可駭于俗有甚于此者。徒觀其陰骘無眹,未嘗駭焉。而巨靈特以有迹駭世,世果惑矣。天地有官,陰陽有藏,鍛煉六氣,作為萬形。形有不遂其性,氣有不達于物,則造物者取元精之和,合而散之,财而成之,如埏埴爐錘之為瓶為缶,為鈎為棘,規者矩者,大者細者,然則黃河、華嶽之在六合,猶陶冶之有瓶缶鈎棘也。巨靈之作于自然,蓋萬化之一工也。天機冥動而聖功啟,元精密感而外物應。故有無迹之迹,介于石焉。可以見神行無方,妙用不測。彼管窺者乃循迹而求之,揣其所至于巨細之境,則道斯遠矣。
夫以手執大象,力持化權,指揮太極,蹴蹋颢氣,立乎無間,行乎無窮,則捩長河如措杯,擘太華若破塊,不足駭也。世人方以禹鑿龍門以導西河為神奇,可不為大哀乎?峨峨靈掌,仙指如畫,隐辚磅礴,上揮太清。遠而視之,如欲扪青天以掬皓露,攀扶桑而捧白日,不去不來,若飛若動,非至神曷以至此?
唐興百三十有八載,餘尉于華陰,華人以為紀嶖嵫,勒之罘,頌峄山,銘燕然,舊典也。玄聖巨迹,豈帝者巡省伐國之不若欤?其古之阙文以俟知言欤?仰之歎之,斐然琢石為志。其詞曰:
天作高山,設險西方。至精未分,川壅而傷。帝命巨靈,經啟地脈。乃眷斯顧,高掌遠跖。砉如剖竹,騞若裂帛。川開山破,天動地坼。黃河太華,自此而辟。神返虛極,迹挂石壁。迹豈我名?神非我靈。變化翕忽,希夷杳冥。道本不生,化亦無形。天何言哉!山川以甯。斷鳌補天。世未睹焉。誇父愚公,莫知其蹤。屹彼靈掌,懸諸巃嵸。介二大都,亭亭高聳。霞赩煙噴,雲抱花捧。百神依憑,萬峰朝拱。長于上古,以閱群動。下視衆山,蜉蝣蠛蠓。彼邦人士,永揖遺烈。瞻之在前,如揭日月。三川有竭,此掌不滅。
魯靈光殿賦 兩漢:王延壽
魯靈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之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國,好治宮室,遂因魯僖基兆而營焉。遭漢中微,盜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意者豈非神明依憑支持,以保漢室者也。然其規矩制度,上應星宿,亦所以永安也。予客自南鄙,觀藝于魯,睹斯而眙曰:“嗟乎!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寝。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将何述焉?”遂作賦曰:
粵若稽古,帝漢祖宗,浚哲欽明。殷五代之純熙,紹伊唐之炎精。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敷皇極以創業,協神道而大甯。于是百姓昭明,九族敦序。乃命孝孫,俾侯于魯。錫介珪以作瑞,宅附庸而開宇。乃立靈光之秘殿,配紫微而為輔。承明堂于少陽,昭列顯于奎之分野。瞻彼靈光之為狀也。則嵯峨嶵嵬,峞巍畾果。籲可畏乎,其駭人也。迢峣倜償,豐麗博敞。洞翏轕乎,其無垠也。邈希世而特出,羌瑰谲而鴻紛。屹山峙以纡郁,隆崛勿乎青雲,郁坱圠以嶒厷,崱缯绫而龍鱗。汩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燭坤。狀若積石之锵锵,又似乎帝室之威神。崇墉岡連以嶺屬,朱阙岩岩而雙立。高門拟于阊阖,方二軌而并入。于是乎乃曆夫太階,以造其堂。俯仰顧眄,東西周章。彤彩之飾,徒何為乎?浩浩涆涆,流離爛漫,皓壁暠曜以月照,丹柱歙而電烻,霞駁雲蔚,若陰若陽。瀖濩磷亂,炜炜煌煌。隐陰夏以中處,霐寥窲以峥嵘。鴻爌炾以爣阆,飋蕭條而清冷。動滴瀝以成響,殷雷應其若驚。耳嘈嘈以失聽,目敻敻而喪精。骈密石與琅玕,齊玉珰與壁英。遂排金扉而北入,霄霭霭而晻暖。旋室便娟以窈窕,洞房叫窱而幽邃。西廂踟蹰以閑宴,東序重深而奧秘。屹铿瞑以勿罔,屑黡翳以懿濞。魂悚悚其驚斯,心????1而發悸。于是詳察其棟宇,觀其結構,規矩應天,上憲觜陬。倔佹雲起,欽離摟,三間四表,八維 九隅,萬楹叢倚,磊砢相扶,浮柱岧嵽以星懸,漂峣峣而枝拄。飛梁偃蹇以虹指,揭蘧蘧而騰湊。層栌磥以岌峨,曲枅要紹而環句。芝栭欑羅以戢孴,枝牚杈枒而斜據。傍夭蟜以橫出,互黝糾而搏負。下岪蔚以璀錯,上崎義而重注。捷獵鱗集,支離分赴。縱橫駱驿,各有所趣。爾乃懸棟結阿,天窗绮疏。圓淵方井,反植荷蕖。發秀吐榮,菡萏披敷。綠房紫菂,窋咤垂珠,雲楶藻棁,龍桶雕镂。飛禽走獸,因木生姿。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奮亹而軒鬐。蛟龍騰骧以蜿蟺,颔若動而躨跜。朱鳥舒翼以峙衡,騰蛇 蟉虬而繞榱。白鹿孑于欂栌,蟠暾宛轉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側,猨狖攀椽而相追。玄熊冉炎以龂龂,卻負載而蹲跠。齊首目以瞪眄,徒徒而狋狋,胡人遙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對。仡欺??以雕穴,?2顤顟而睽睢。狀若悲愁于危處,憯颦蹙而含悴。神仙嶽嶽于棟間。玉女窺窗而下視。忽瞟眇以響像,若鬼神之仿佛。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托之丹青。千變萬化,事各缪形。随色象類,曲得其情。上紀開辟,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娲蛇軀。鴻荒樸略,厥狀睢盱。煥炳可觀,黃帝唐虞。軒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後,淫妃亂主。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叙。惡以誡世,善以示後。于是乎連閣承宮,馳道周環。陽榭外望,高樓飛觀。長途升降,軒檻曼延。漸台臨池,層曲九成。屹然特立,的爾殊形。高徑華蓋,仰看天庭。飛陛揭孽,緣雲上征。中坐垂景,頫視流星。千門相似,萬戶如一。岩突洞出,逶迤诘屈。周行數裡,仰不見日。何宏麗之靡靡,咨用力之妙勤。非夫通神之俊才,誰能克成乎此勳,據坤靈之寶勢,子蒼昊天純殷。包陰陽之變化,含元氣之煙煴。玄醴騰湧于陰溝,甘露被宇而下臻。朱桂黝倏于南北,蘭芝阿那于東西。祥風翕習以飒灑,激芳香而常芬。神靈扶其棟宇,曆千載而彌堅。永安甯以祉福,長與大漢而久存。實至尊之所禦,保延壽而宜子孫。苟可貴其若斯,孰亦有雲而不珍!
亂曰:彤彤靈宮,巋山穹崇,紛厖鴻兮,崱山力嵫厘,岑崰嶷,骈巃嵸兮。連拳偃蹇,侖菌踡産,傍欹傾兮。歇幽藹,雲覆霮?3,洞杳冥兮。蔥翠紫蔚,田碨瑰玮,含光晷兮。窮奇極妙,棟宇已來,未之有兮。神之營之,瑞我漢室,永不朽兮。
親政篇 明代:王鏊
《易》之《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蓋上之情達于下,下之情達于上,上下一體,所以為“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聞,上下間隔,雖有國而無國矣,所以為“否”也。
交則泰,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見,止于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非獨沿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何也?國家常朝于奉天門,未嘗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絕,威儀赫奕,禦史糾儀,鴻胪舉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視之,謝恩見辭,湍湍而退,上何嘗治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于萬裡,雖欲言無由言也。
愚以為欲上下之交,莫若複古内朝之法。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為正朝,詢謀大臣在焉;路門之外為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内為内朝,亦曰燕朝。《玉藻》雲:“君日出而視朝,退視路寝聽政。” 蓋視朝而見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聽政而視路寝,所以通遠近之情。漢制:大司馬、左右前後将軍、侍中、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禦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極門,其西曰太極殿,朔、望則坐而視朝,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内朝也。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冬至、聖節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内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蓋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極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國朝聖節、冬至、正旦大朝則會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則奉天門,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獨缺。然非缺也,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内朝之遺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于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複,臨禦常朝之後,人臣無複進見,三殿高閟,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積。孝宗晚年,深感有慨于斯,屢召大臣于便殿,講論天下事。方将有為,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為恨矣。
惟陛下遠法聖祖,近法孝宗,盡鏟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台谏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咨決,上據所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面議之;不時引見群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虛心而問之,和顔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身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畢陳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如此,豈有近時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時,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而已。
送王含秀才序 宋代:韓愈
吾少時讀《醉鄉記》,私怪隐居者無所累于世,而猶有是言,豈誠旨于味耶?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顔子操瓢與箪,曾參歌聲若出金石,彼得聖人而師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曲之托,而昏冥之逃耶?
吾又以為悲醉鄉之徒不遇也。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貞觀、開元之丕績,在廷之臣争言事。當此時,醉鄉之後世又以直廢吾既悲醉鄉之文辭,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識其子孫。今子之來見我也,無所挾,吾猶将張之;況文與行不失其世守,渾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見信于世也。于其行,姑分之飲酒。
美人賦 兩漢: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美麗閑都,遊于梁王,梁王悅之。鄒陽谮之于王曰:“相如美則美矣,然服色容冶,妖麗不忠,将欲媚辭取悅,遊王後宮,王不察之乎?”
王問相如曰:“子好色乎?”相如曰:“臣不好色也。”王曰:“子不好色,何若孔墨乎?”相如曰:“古之避色,孔墨之徒,聞齊饋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車,譬猶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見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若臣者,少長西土,鳏處獨居,室宇遼廓,莫與為娛。臣之東鄰,有一女子,雲發豐豔,蛾眉皓齒,顔盛色茂,景曜光起。恒翹翹而西顧,欲留臣而共止。登垣而望臣,三年于茲矣,臣棄而不許。
“竊慕大王之高義,命駕東來,途出鄭衛,道由桑中。朝發溱洧,暮宿上宮。上宮閑館,寂寞雲虛,門閣晝掩,暧若神居。臣排其戶而造其室,芳香芬烈,黼帳高張。有女獨處,婉然在床。奇葩逸麗,淑質豔光。睹臣遷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國之公子!所從來無乃遠乎?’遂設旨酒,進鳴琴。臣遂撫琴,為幽蘭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獨處室兮廓無依,思佳人兮情傷悲!有美人兮來何遲,日既暮兮華色衰,敢托身兮長自思。’玉钗挂臣冠,羅袖拂臣衣。時日西夕,玄陰晦冥,流風慘冽,素雪飄零,閑房寂谧,不聞人聲。于是寝具既陳,服玩珍奇,金鉔薰香,黼帳低垂,裀褥重陳,角枕橫施。女乃馳其上服,表其亵衣。皓體呈露,弱骨豐肌。時來親臣,柔滑如脂。臣乃脈定于内,心正于懷,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舉,與彼長辭。”
送虛白上人序 明代:高啟
餘始不欲與佛者遊,嘗讀東坡所作《勤上人詩序》,見其稱勤之賢曰:“使勤得列于士大夫之間,必不負歐陽公。”餘于是悲士大夫之風壞已久,而喜佛者之有可與遊者。
去年春,餘客居城西,讀書之暇,因往雲岩諸峰間,求所謂可與遊者,而得虛白上人焉。
虛白形癯而神清,居衆中不妄言笑。餘始識于劍池之上,固心已賢之矣。入其室,無一物,弊箦折铛,塵埃蕭然。寒不暖,衣一衲,饑不飽,粥一盂,而逍遙徜徉,若有餘樂者。間出所為詩,則又纡徐怡愉,無急迫窮苦之态,正與其人類。
方春二三月時,雲岩之遊者盛,巨官要人,車馬相屬。主者撞鐘集衆,送迎唯謹,虛白方閉戶寂坐如不聞;及餘至,則曳敗履起從,指幽導勝于長林絕壁之下,日入而後已。餘益賢虛白,為之太息而有感焉。近世之士大夫,趨于途者骈然,議于廬者歡然,莫不惡約而願盈,叠誇而交诋,使虛白襲冠帶以齒其列,有肯為之者乎?或以虛白佛者也,佛之道貴靜而無私,其能是亦宜耳!餘曰:今之佛者無呶呶焉肆荒唐之言者乎?無逐逐焉從造請之役者乎?無高屋廣廈以居美女豐食以養者乎?然則虛白之賢不惟過吾徒,又能過其徒矣。餘是以樂與之遊而不知厭也。
今年秋,虛白将東遊,來請一言以為贈。餘以虛白非有求于世者,豈欲餘張之哉?故書所感者如此,一以風乎人,一以省于己,使無或有愧于虛白者而已。
送韓子師侍郎序 宋代:陳亮
秘閣修撰韓公知婺之明年,以“恣行酷政,民冤無告”劾去。
去之日,百姓遮府門願留者,頃刻合數千人,手持牒以告攝郡事。攝郡事振手止之,辄直前不顧;則受其牒,不敢以聞。
明日出府,相與擁車下,道中至不可頓足。則冒禁行城上,累累不絕。拜且泣下,至有鎖其喉自誓于公之前者。裡巷小兒數十百輩羅馬前,且泣下。君為之抆淚,告以君命決不應留;辄柴其關如不聞。
日且暮,度不可止,則奪剌史車置道旁,以民間小輿舁至梵嚴精舍,燃火風雪中圍守之。其挾舟走行阙告丞相禦史者,蓋千數百人而未止。
又明日,回泊通波亭,乘間欲以舟去,百姓又相與擁之不置,溪流亦複堰斷不可通。鄉士大夫懼蟻蝼之微不足以回天聽,委曲谕之,且卻且行。久乃曰:“願公徐行,天子且有诏矣。”公首肯之。道稍開,公疾馳徑去。後來者咎其徒之不合舍去,責诮怒罵,不啻仇敵。
嗚呼!大官,所尊也;民,所信也。所尊之劾如彼,而所信之情如此,吾亦不知公之政何如也,将從智者而問之。
述行賦 兩漢:蔡邕
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是時梁冀新誅,而徐璜、左悺等五侯擅貴于其處。又起顯陽苑于城西,人徒凍餓,不得其命者甚衆。白馬令李雲以直言死,鴻胪陳君以救雲抵罪。璜以餘能鼓琴,白朝廷,敕陳留太守發遣餘。到偃師,病不前,得歸。心憤此事,遂托所過,述而成賦。
餘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經時。塗迍邅其蹇連兮,潦污滞而為災。乘馬蟠而不進兮,心郁悒而憤思。聊弘慮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屬詞。
夕宿餘于大梁兮,诮無忌之稱神。哀晉鄙之無辜兮,忿朱亥之篡軍。曆中牟之舊城兮,憎佛肸之不臣。問甯越之裔胄兮,藐髣髴而無聞。
經圃田而瞰北境兮,晤衛康之封疆。迄管邑而增感歎兮,愠叔氏之啟商。過漢祖之所隘兮,吊紀信于荥陽。
降虎牢之曲陰兮,路丘墟以盤萦。勤諸侯之遠戍兮,侈申子之美城。稔濤塗之愎惡兮,陷夫人以大名。登長坂以淩高兮,陟蔥山之峣陉;建撫體以立洪高兮,經萬世而不傾。回峭峻以降阻兮,小阜寥其異形。岡岑纡以連屬兮,溪谷夐其杳冥。迫嵯峨以乖邪兮,廓嚴壑以峥嵘。攢棫樸而雜榛楛兮,被浣濯而羅生。步亹菼與台菌兮,緣層崖而結莖。行遊目以南望兮,覽太室之威靈。顧大河于北垠兮,瞰洛汭之始并。追劉定之攸儀兮,美伯禹之所營。悼太康之失位兮,愍五子之歌聲。
尋修軌以增舉兮,邈悠悠之未央。山風汩以飙湧兮,氣懆懆而厲涼。雲郁術而四塞兮,雨濛濛而漸唐。仆夫疲而劬瘁兮,我馬虺隤以玄黃。格莽丘而稅駕兮,陰曀曀而不陽。
哀衰周之多故兮,眺瀕隈而增感。忿子帶之淫逆兮,唁襄王于壇坎。悲寵嬖之為梗兮,心恻怆而懷慘。
乘舫州而泝湍流兮,浮清波以橫厲。想宓妃之靈光兮,神幽隐以潛翳。實熊耳之泉液兮,總伊瀍與澗濑。通渠源于京城兮,引職貢乎荒裔。操吳榜其萬艘兮,充王府而納最。濟西溪而容與兮,息鞏都而後逝。愍簡公之失師兮,疾子朝之為害。
玄雲黯以凝結兮,集零雨之溱溱。路阻敗而無軌兮,塗濘溺而難遵。率陵阿以登降兮,赴偃師而釋勤。壯田橫之奉首兮,義二士之俠墳。 伫淹留以候霁兮,感憂心之殷殷。并日夜而遙思兮,宵不寐以極晨。候風雲之體勢兮,天牢湍而無文。彌信宿而後阕兮,思逶迤以東運。見陽光之颢颢兮,懷少弭而有欣。
命仆夫其就駕兮,吾将往乎京邑。皇家赫而天居兮,萬方徂而星集。貴寵煽以彌熾兮,佥守利而不戢。前車覆而未遠兮,後乘驅而競及。窮變巧于台榭兮,民露處而寝洷。消嘉谷于禽獸兮,下糠粃而無粒。弘寬裕于便辟兮,糾忠谏其骎急。懷伊呂而黜逐兮,道無因而獲人。唐虞渺其既遠兮,常俗生于積習。周道鞠為茂草兮,哀正路之日歰。
觀風化之得失兮,猶紛挐其多遠。無亮采以匡世兮,亦何為乎此畿?甘衡門以甯神兮,詠都人而思歸。爰結蹤而回軌兮,複邦族以自綏。
亂曰:跋涉遐路,艱以阻兮。終其永懷,窘陰雨兮。曆觀群都,尋前緒兮。考之舊聞,厥事舉兮。登高斯賦,義有取兮。則善戒惡,豈雲苟兮?翩翩獨征,無俦與兮。言旋言複,我心胥兮。
雖有嘉肴 兩漢:戴聖
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是故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兌命》曰:“學學半。”其此之謂乎?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後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記》曰:“蛾子時術之。”其此之謂乎!
大學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宵雅》肄三,官其始也。入學鼓箧,孫其業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未蔔禘不視學,遊其志也。時觀而勿、語存其心也。幼者聽而弗問,學不躐等也。此七者,教之大倫也。《記》曰:“凡學,官先事,士先志。”其此之謂乎!
大學之法:禁于未發之謂豫;當其可之謂時;不淩節而施之謂孫;相觀而善之謂摩。此四者,教之所由興也。發然後禁,則扞格而不勝;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雜施而不孫,則壞亂而不修;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燕朋逆其師,燕辟廢其學。此六者,教之所由廢也。
海賦 魏晉:木華
昔在帝妫,臣唐之代,天綱浡潏,為凋為瘵;洪濤瀾汗,萬裡無際;長波涾??,迆涎八裔。于是乎禹也,乃鏟臨崖之阜陸,決陂潢而相沷。啟龍門之岝??,墾陵巒而嶄鑿。群山既略,百川潛渫。泱漭澹濘,騰波赴勢。江河既導,萬穴俱流,掎拔五嶽,竭涸九州。瀝滴滲淫,荟蔚雲霧,涓流泱瀼,莫不來注。
于廓靈海,長為委輸。其為廣也,其為怪也,宜其為大也。爾其為狀也,則乃浟湙潋滟,浮天無岸;浺瀜沆瀁,渺?湠漫;波如連山,乍合乍散。噓噏百川,洗滌淮漢;襄陵廣舄,??浩汗。
若乃大明?辔于金樞之穴,翔陽逸駭于扶桑之津。彯沙礐石,蕩??島濱。于是鼓怒,溢浪揚浮,更相觸搏,飛沫起濤。狀如天輪,膠戾而激轉;又似地軸,挺拔而争回。岑岺飛騰而反複,五嶽鼓舞而相磓。??濆淪而滀漯,郁沏叠而隆頹。盤盓激而成窟,????滐而為魁。?泊柏而迆飏,磊匒匌而相豗。驚浪雷奔,駭水迸集;開合解會,瀼瀼濕濕;葩華踧沑,?濘潗?。
若乃霾曀潛銷,莫振莫竦;輕塵不飛,纖蘿不動;猶尚呀呷,馀波獨湧;澎濞灪?,碨磊山壟。爾其枝岐潭瀹,渤蕩成汜。乖蠻隔夷,回互萬裡。
若乃偏荒速告,王命急宣,飛駿鼓楫,泛海淩山。于是候勁風,揭百尺,維長绡,挂帆席;望濤遠決,冏然鳥逝,鹬如驚凫之失侶,倏如六龍之所掣;一越三千,不終朝而濟所屆。
若其負穢臨深,虛誓愆祈,則有海童邀路,馬銜當蹊。天吳乍見而仿佛,蝄像暫曉而閃屍。群妖遘迕,眇?冶夷。決帆摧橦,戕風起惡。廓如靈變,惚怳幽暮。氣似天霄,叆靅雲步。?昱絕電,百色妖露。呵?掩郁,矆睒無度。飛澇相磢,激勢相沏。崩雲屑雨,浤浤汩汩。??踔湛??,沸潰渝溢。瀖泋濩渭,蕩雲沃日。
于是舟人漁子,徂南極東,或屑沒于鼋鼍之穴,或挂罥于岑?之峰。或掣掣洩洩于裸人之國,或泛泛悠悠于黑齒之邦。或乃萍流而浮轉,或因歸風以自反。徒識觀怪之多駭,乃不悟所曆之近遠。
爾其為大量也,則南澰朱崖,北灑天墟,東演析木,西薄青徐。經途瀴溟,萬萬有餘。吐雲霓,含魚龍,隐鲲鱗,潛靈居。豈徒積太颠之寶貝,與随侯之明珠。将世之所收者常聞,所未名者若無。且希世之所聞,惡審其名?故可仿像其色,叆霼其形。
爾其水府之内,極深之庭,則有崇島巨鳌,峌??孤亭。擘洪波,指太清。竭磐石,栖百靈。飏凱風而南逝,廣莫至而北征。其垠則有天琛水怪,鲛人之室。瑕石詭晖,鱗甲異質。
若乃雲錦散文于沙汭之際,绫羅被光于螺蚌之節。繁采揚華,萬色隐鮮。陽冰不冶,陰火潛然。熺炭重燔,吹烱九泉。朱??綠煙,?眇蟬蜎。珊瑚琥珀,群産接連。車渠馬瑙,全積如山。魚則橫海之鲸,突扤孤遊;戛岩?,偃高濤,茹鱗甲,吞龍舟,噏波則洪漣踧蹜,吹澇則百川倒流。或乃蹭蹬窮波,陸死鹽田,巨鱗插雲,鬐鬣刺天,顱骨成嶽,流膏為淵。若乃岩坻之隈,沙石之嵚;毛翼産鷇,剖卵成禽;凫雛離褷,鶴子淋滲。群飛侶浴,戲廣浮深;翔霧連軒,洩洩淫淫;翻動成雷,擾翰為林;更相叫嘯,詭色殊音。
若乃三光既清,天地融朗。不泛陽侯,乘??絕往;觌安期于蓬萊,見喬山之帝像。群仙缥眇,餐玉清涯。履阜鄉之留舄,被羽翮之襂纚。翔天沼,戲窮溟;甄有形于無欲,永悠悠以長生。且其為器也,包幹之奧,括坤之區。惟神是宅,亦隻是廬。何奇不有,何怪不儲?芒芒積流,含形内虛。曠哉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納來,以宗以都;品物類生,何有何無。
采蓮賦 南北朝:蕭繹
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
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故以水濺蘭桡,蘆侵羅袸。菊澤未反,梧台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钏。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
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
大人先生傳 魏晉:阮籍
大人先生蓋老人也,不知姓字。陳天地之始,言神農黃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數。嘗居蘇門之山,故世或謂之閑。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其視堯、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萬裡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頹,魁然獨存。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不知其變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也。先生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而極意乎異方奇域,遊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遺其書於蘇門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鹹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頌周、孔之遺訓,歎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 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闾,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蔔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緻,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發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歎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自由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歎,假雲霓而應之曰:“若之雲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於内,而浮明開達於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将為汝言之。
“往者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雲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群氣争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殊,鹹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絕,進求利而喪身,營爵賞而家滅,汝又焉得挾金玉萬億,隻奉君上,而全妻子乎?
“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於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裆,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齧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褌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内,亦何異夫虱之處褌中乎?悲夫!而乃自以為遠禍近幅,堅無窮也。亦觀夫陽烏遊於塵外,而鹪鹩戲于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餘乎?
“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至人未一顧,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誰将與久?是以至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吝情乎世,系累於一時,乘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志得欲從,物莫之窮。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
“昔者天地開辟,萬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僞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強者睽視而淩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内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馳此以奏除,故循滞而不振。
“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争,各足於身而無所求也。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争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财匮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今吾乃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将變化遷易,與道周始。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子之謂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異之,慷忾者高之。其不知其體,不見其情,猜耳其道,虛僞之名。莫識其真,弗達其情,雖異而高之,與向之非怪者,蔑如也。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神貴之道存乎内,而萬物運於天外矣。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
逌乎有宋,扶搖之野。有隐士焉,見之而喜,自以為均志同行也。曰:“善哉!吾得之見而舒憤也。上古質樸純厚之道已廢,而末枝遺華并興。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害為利,殒性亡驅。吾不忍見也,故去而處茲。人不可與為俦,不若與木石為鄰。安期逃乎蓬山,用李潛乎丹水,鮑焦立以枯槁,萊維去而逌死。亦由茲夫!吾将抗志顯高,遂終於斯。禽生而獸死,埋形而遺骨,不複返餘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齊顔,與夫子同之。”
於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塵,傾雪蓋以蔽明,倚瑤廂而徘徊,總衆辔而安行,顧而謂之曰:“泰初真人,唯大之根。專氣一志,萬物以存。退不見後,進不睹先,發西北而造制,啟東南以為門。微道德以久娛,跨天地而處尊。夫然成吾體也。是以不避物而處,所賭則甯;不以物為累,所逌則成。彷徉是以舒其意,浮騰足以逞其情。故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别,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若夫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争求,貴志而賤身,伊禽生而獸死,尚何顯而獲榮?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喪體,誠與彼其無詭,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将去子矣。”乃揚眉而蕩目,振袖而撫裳,令緩辔而縱策,遂風起而雲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於岩石之下,懼不終夕而死。
先生過神宮而息,漱吾泉而行,回乎逌而遊覽焉,見薪於阜者,歎曰:“汝将焉以是終乎哉?”
薪者曰:“是終我乎?不以是終我乎?且聖人無懷,何其哀?盛衰變化,常不於茲?藏器於身,伏以俟時,孫刖足以擒龐,睢折脅而乃休,百裡困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既颠倒而更來兮,固先窮而後收。秦破六國,兼并其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姱盛色,崇靡麗。鑿南山以為阙,表東海以為門,門萬室而不絕,圖無窮而永存。美宮室而盛帷□,擊鐘鼓而揚其章。廣苑囿而深池沼,興渭北而建鹹陽。骊木曾未及成林,而荊棘已叢乎阿房。時代存而叠處,故先得而後亡。山東之徒虜,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視之,窮達讵可知耶?且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木根挺而枝遠,葉繁茂而華零。無窮之死,猶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營?”
因歎曰而歌曰:“日沒不周方,月出丹淵中。陽精蔽不見,陰光大為雄。亭亭在須臾,厭厭将複東。離合雲霧兮,往來如飄風。富貴俛仰間,貧賤何必終?留侯起亡虜,威武赫夷荒。召平封東陵,一旦為布衣。枝葉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從命生,失勢與時頹。寒暑代征邁,變化更相推。禍福無常主,何憂身無歸?推茲由斯理,負薪又何哀?”
先生聞之,笑曰:“雖不及大,庶免小也。”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和開,星辰霄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将何懷?衣弗襲而服美,佩弗飾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誰識吾常?”遂去而遐浮,肆雲轝,興氣蓋,徜徉回翔兮漭漾之外。建長星以為旗兮,擊雷霆之康蓋。開不周而出車兮,出九野之夷泰。坐中州而一顧兮,望崇山而回邁。端餘節而飛旃兮,縱心慮乎荒裔,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逌。棄世務之衆為兮,何細事之足賴?虛形體而輕舉兮,精微妙而神豐。命夷羿使寬日兮,召忻來使緩風。攀扶桑之長枝兮,登扶搖之隆崇。躍潛飄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遺衣裳而弗服兮,服雲氣而遂行。朝造駕乎湯谷兮,夕息馬乎長泉。時崦嵫而易氣兮,揮若華以照冥。左朱陽以舉麾兮,右玄陰以建旗,變容飾而改度,遂騰竊以修征。
陰陽更而代邁,四時奔而相逌,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樂乎久留。驚風奮而遺樂兮,雖雲起而忘憂,忽電消而神逌兮,曆寥廓而遐遊。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壓前進於彼逌道兮,将步足乎虛州。掃紫宮而陳席兮,坐帝室而忽會酬。萃衆音而奏樂兮,聲驚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屬兮,六神歌而代周。樂啾啾肅肅,洞心達神,超遙茫茫,心往而忘返,慮大而志矜。
“粵大人微而弗複兮,揚雲氣而上陳。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體雲氣之逌暢兮,服太清之淑貞。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豔溢其若神。華茲烨以俱發兮,采色煥其并振。傾玄麾而垂鬓兮,曜紅顔而自新。時暧靆而将逝兮,風飄颻而振衣。雲氣解而霧離兮,霭奔散而永歸。心惝惘而遙思兮,眇回目而弗晞。
“揚清風以為旟兮,翼旋轸而反衍。騰炎陽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驅玄冥以攝堅兮,蓐收秉而先戈。勾芒奉毂,浮驚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無俦而獨立。倚瑤廂而一顧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霓旌飄兮雲旗藹,樂遊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披發飛鬓,衣方離之衣,繞绂陽之帶。含奇芝,嚼甘華,吸浮霧,餐霄霞,興朝雲,颺春風。奮乎太極之東,遊乎昆侖之西,遺辔頹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怅爾若忘,慨然而歎曰:
“嗚呼!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為貴夫世矣,而惡知夫世之賤乎茲哉?故與世争貴,貴不足尊;與世争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運,翻翺翔乎八隅。欲從而彷佛,洸漾而靡拘,細行不足以為毀,聖賢不足以為譽。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則可謂富貴矣。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并功,王、許不足以為匹,楊、丘豈能與比縱?天地且不能越其壽,廣成子曾何足與并容?激八風以揚聲,蹑元吉之高蹤,被九天以開除兮,來雲氣以馭飛龍,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齊而踧楚,掣趙而蹈秦,不滿一朝而天下無人,東西南北莫之與鄰。悲夫!子之修飾,以餘觀之,将焉存乎於茲?”
先生乃去之,紛泱莽,軌湯洋,流衍溢,曆度重淵,跨青天,顧而逌覽焉。則有逍遙以永年,無存忽合,散而上臻。霍分離蕩,漾漾洋洋,飙湧雲浮,達於搖光。直馳骛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無為之宮。太初何如?無後無先。莫究其極,誰識其根。邈渺綿綿,乃反覆乎大道之所存。莫暢其究,誰曉其根。辟九靈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萬天而通觀,浴太始之和風。漂逍遙以遠遊,遵大路之無窮。遣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徑行。超蒙鴻而遠迹,左蕩莽而無涯,右幽悠而無方,上遙聽而無聲,下修視而無章。施無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崔魏高山勃玄雲,朔風橫厲白雪紛,積水若陵寒傷人。陰陽失位日月頹,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陽凝寒傷懷。陽和微弱隆陰竭,海凍不流綿絮折,呼吸不通寒傷裂。氣并代動變如神,寒倡熱随害傷人。熙與真人懷太清,精神專一用意平,寒暑勿傷莫不驚,憂患靡由素氣甯。浮霧淩天恣所經,往來微妙路無傾,好樂非世又何争。人且皆死我獨生。
真人遊,駕八龍,曜日月,載雲旗。徘徊逌,樂所之。真人遊,太階夷,□原辟,天地開。雨蒙蒙、風渾渾。登黃山,出栖遲。江河清,洛無埃,雲氣消,真人來,惟樂哉!時世易,好樂頹,真人去,與天回。反未央,延年壽,獨敖世。望我□,何時反?超漫漫,路日遠。
先生從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終極。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遊無始終,自然之至真也。鸲鹆不逾濟,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區域,又況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如小物細人欲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
秋水閣記 清代:錢謙益
閣于山與湖之間,山圍如屏,湖繞如帶,山與湖交相襲也。虞山,嶞山也。蜿蜒西屬,至是則如密如防,環拱而不忍去。西湖連延數裡,缭如周牆。湖之為陂為寖 者,彌望如江流。山與湖之形,經斯地也,若胥變焉。閣屹起平田之中,無垣屋之蔽,無藩離之限,背負雲氣,胸蕩煙水,陰陽晦明,開斂變怪,皆不得遁去豪末。
閣既成,主人與客,登而樂之,謀所以名其閣者。
主人複于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今吾與子亦猶是也。嘗試與子直前楹而望,陽山箭缺,累如重甗。吳王拜郊之 台,已為黍離荊棘矣。逦迤而西,江上諸山,參錯如眉黛,吳海國、康蕲國之壁壘,亦已蕩為江流矣。下上千百年,英雄戰争割據,杳然不可以複迹,而況于斯閣 欤?又況于吾與子以眇然之軀,寄于斯閣者欤?吾與子登斯閣也,欣然騁望,舉酒相屬,已不免啞然自笑,而何怪于人世之還而相笑與?”
客曰:“不然。于天地之間有山與湖,于山與湖之間有斯閣,于斯閣之中有吾與子。吾與子相與晞朝陽而浴夕月,釣清流而弋高風,其視人世之區區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為何如哉?吾聞之,萬物莫不然,莫不非。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輕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則夫夔蚿之相憐,鯈魚之出遊,皆動乎天機而無所待也。吾與子之相樂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兩行也,而又何間焉?”
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辯也。”姑以秋水名閣,而書之以為記。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
與元微之書 唐代:白居易
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仆初到浔陽時,有熊孺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劄,上報疾狀,次叙病心,終論平生交分。且雲:危惙之際,不暇及他,唯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仆左降詩雲:“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谪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恻恻耳。
且置是事,略叙近懷。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載。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無恙。長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來。頃所牽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饑飽,此一泰也。江州風候稍涼,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湓魚頗肥,江酒極美。其餘食物,多類北地。仆門内之口雖不少,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遊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餘竿。青蘿為牆援,白石為橋道,流水周于舍下,飛泉落于檐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記。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此三泰也。計足下久不得仆書,必加憂望,今故錄三泰以先奉報,其餘事況,條寫如後雲雲。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筆,随意亂書。封題之時,不覺欲曙。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又聞山猿谷鳥,哀鳴啾啾。平生故人,去我萬裡,瞥然塵念,此際暫生。餘習所牽,便成三韻雲:“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銮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裡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樂天頓首。
與餘生書 清代:與餘生書
昔者宋之亡也,區區海島一隅,僅如彈丸黑子,不逾時而又已滅亡,而史猶得以備書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曆之帝西粵、帝滇黔,地方數千裡,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慚以滅沒。近日方寬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諱者萬端,其或菰蘆澤之間,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謂存什一于千百,而其書未出,又無好事者為之掇拾流傳,不久而已蕩為清風,化為冷灰。至于老将退卒、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澌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亂賊誤國、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于後世,豈不可歎也哉!
終明之末三百年無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終淪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諸書,缺略不祥,毀譽失實。嗟乎!世無子長、孟堅,不可聊且命筆。鄙人無狀,竊有志焉,而書籍無從廣購,又困于饑寒,衣食日不暇給,懼此事終已廢棄。是則有明全盛之書且不得見其成,而又何況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區區之轶事乎?前日翰林院購遺書于各州郡,書稍稍集,但自神宗晚節事涉邊疆者,民間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購者,其外頗更有潛德幽光,稗官碑志紀載出于史館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則亦無以成一代之全史。甚矣其難也!餘員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問當世事。而身所與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無有以此為念者,又足迹未嘗至四方,以故見聞頗寡,然而此志未嘗不時時存也。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來與餘面論其事,則不勝幸甚。
解嘲 兩漢:揚雄
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悢莉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創太玄,有以自守,渭如也。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雄解之,号曰解嘲。其辭曰:
客嘲揚子曰:“吾聞上世之士,人綱人紀,不生則已,生必上尊人君,下榮父母,析人之圭,儋人之爵,懷人之符,分人之祿,纡毂拖紫,朱丹其毂。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曆金門,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目如耀薛,舌如電光,一從一橫,論者莫當,顧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葉扶疏,獨說數十蝏萬言,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間。然而位不過侍郎,擢才給事黃門。笱者玄得無尚白乎?何為官之拓落也?”
揚子笑而應之曰:“客徒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往昔周網解結,群鹿争逸,離為十二,合為六七,四分五剖,并為戰國。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蘿,矯翼毀翮,恣笱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鑿壞以捩。是故鄒衍以颉颃而取世資;孟轲雖連蹇猶為萬乘賜。
“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後椒塗。東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糾墨,制以鑽呋,散以禮樂,風以詩書,曠以歲月,結以倚廬。天下之士,雷動雲合,魚鱗雜襲,鹹營于八區。莉莉自以為桡契,人人自以為臯陶。戴縰垂纓,而談者皆拟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嬰與夷吾。當塗者升毂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隐,乘雁集不為之多,雙凫飛不為之少。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歸而周熾,子胥死而吳亡,種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樂毅出而褔懼,範雎以折摺而危穰漼,蔡澤以噤吟而笑唐舉。故當其有事也,非蕭曹子房平谾樊霍則不能安,當其無事也,章句之徒相與坐而守之,亦無所淩。故世亂則聖哲馳骛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蝏。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或倚夷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而封漼;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擁彗而先驅。是以士頗得怴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诎也。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賜,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欲步者拟足而投迹。向使上世之士,處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觸聞餅,又安得毂紫?
“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莉,鬼瞰其室。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高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诼,遊神之庭;惟聒惟坯,守膣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彼我易時,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鴙枭而笑鳳皇,執蝘蜓而嘲荍莊,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與扁鵲也,悲夫!”
客曰:“然則靡玄無所成名乎?範蔡以下,何必玄哉?”
揚子曰:“範雎,魏之亡命也,折脅摺髂,免于徽索,翕肩蹈踤,扶服入橐,激掏萬乘之主,介泾陽,抵穰漼而代之,當也。蔡澤,山東之匹夫也,顩秠折頞,涕唾流沫,西揖強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氣,輡其踤而奪其位,時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洛陽,婁敬委辂脫挽,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舉中國徙之長安,哿也。五帝垂典,三王傳禮,百世不易,叔孫通悢于恞鼓之間,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儀,得也。呂刑靡敝,秦法酷烈,聖漢權制,而蕭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蕭何之律于唐虞之世,則蜎矣。有作叔孫通儀于夏殷之時,則惑矣;有建婁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則乖矣;有談範蔡之說于金張許史之間,則狂矣。夫蕭規曹随,噸漼畫策,陳平出奇,功若泰山,響若坻頹,雖其人之砱智哉,亦會其時之可為也。故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兇。若夫蔺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榮于南山,公孫創虰于金馬,骠騎發迹于祁連,司馬長卿竊赀于卓氏,東方朔割炙于細君。仆誠不能與此數子并,故默然獨守吾太玄。”
浣花溪記 明代:鐘惺
出成都南門,左為萬裡橋。西折纖秀長曲,所見如連環、如玦、如帶、如規、如鈎,色如鑒、如琅玕、如綠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後浣花有專名,則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裡為青羊宮,溪時遠時近。竹柏蒼然,隔岸陰森者盡溪,平望如荠。水木清華,神膚洞達。自宮以西,流彙而橋者三,相距各不半裡。舁夫雲通灌縣,或所雲“江從灌口來”是也。
人家住溪左,則溪蔽不時見,稍斷則複見溪。如是者數處,縛柴編竹,頗有次第。橋盡,一亭樹道左,署曰“緣江路”。過此則武侯祠。祠前跨溪為闆橋一,覆以水檻,乃睹“浣花溪”題榜。過橋,一小洲橫斜插水間如梭,溪周之,非橋不通,置亭其上,題曰“百花潭水”。由此亭還度橋,過梵安寺,始為杜工部祠。像頗清古,不必求肖,想當爾爾。石刻像一,附以本傳,何仁仲别駕署華陽時所為也。碑皆不堪讀。
鐘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遠,東屯險奧,各不相襲。嚴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難之于朋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門一段奇耳。窮愁奔走,猶能擇勝,胸中暇整,可以應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貞子時也。
時萬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頃之霁。使客遊者,多由監司郡邑招飲,冠蓋稠濁,磬折喧溢,迫暮趣歸。是日清晨,偶然獨往。楚人鐘惺記。
教戰守策 宋代:蘇轼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于今,而将見于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緻民田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于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于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于驚潰。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後,甲兵頓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樂,豢于遊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銷耗鈍眊,痿蹶而不複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沖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于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禦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以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于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于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于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于我,則先于彼;不出于西,則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于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其為患必有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于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勝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則民将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怨,然熟與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于兵,彼知有所敵,則固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欤?
張中丞傳後叙 唐代:韓愈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阙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于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衆,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所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诟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于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甯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将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于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于汴徐二府,屢道于兩府間,親祭于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雲:南霁雲之乞救于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霁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霁雲坐。霁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着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将斬之;又降霁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将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于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雲:巡長七尺餘,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辄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衆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衆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顔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于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于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将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雲。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