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t每日頭條

 > 教育

 > 性啟蒙與自我的解放――“性博士”張競生與五四的色欲小說,現代文學

性啟蒙與自我的解放――“性博士”張競生與五四的色欲小說,現代文學

教育 更新时间:2025-09-11 04:07:06

  性啟蒙與自我的解放――“性博士”張競生與五四的色欲小說,,公文寫作,行政論文,現代文學

  【正文】

  我同意王曉明的看法:五四一代對“個人主義”和“個性解放”有特殊的訴求,而且不必在五四“中國知識分子身上去尋找西方式的個人主義”;[(1)]但是我卻認為有必要花點力氣,去探讨當時所謂“個人主義”和“個性解放”的真正内涵。這種訴求在五四文化脈絡中形成什麼樣的風氣,在文學作品中又展現何種風貌呢?夏志清所謂的五四中國作家“感時憂國”的情懷,學界和一般讀者早已耳熟能詳;但是五四一代固然以中國“大我”的解放為前提,對個人“小我”的解放如何诠釋?文學作品又如何處理“大我”和“小我”之間的關系?

  舉例來說,二、三○年代以“自我”為題材的“私小說”(I-Novel)風行一時,丁玲、郁達夫都以此聞名,故事主角都是耽于色欲、追求性解放的男女青年。當年張資平專寫“肉欲”小說,主題都是男女主角追求自由的性關系,不是三角、四角戀愛,就是亂倫、婚外情,幾乎部部作品都是暢銷書;[(2)]又如強調感官色欲描寫的新感覺派作家――施蟄存、劉呐鷗、穆時英等,以超現實主義和心理分析的手法創作,擺明了反“寫實”、反“浪漫”的姿态,也引起文壇的廣泛注意。[(3)]這些作品強調的是自我的解放,而且似乎把自我的解放和性解放看成是同一回事。我們甚至可以說,對這類作家而言,性解放成為個人解放的前提,而個人解放則是國家民族解放的首要條件。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而這種現象,就二、三○年代的文化脈絡而言,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

  其次我們要探讨的是,就文學理論的主張而言,這類強調性解放的作品,是否針對當時《新青年》所主導的政治批判文學路線,而蓄意創造一種反動的文類?如同王曉明所說,當年“文學研究會”主張的是“寫實主義”,似乎企圖“為文壇提供一個主導性的中心機構”(頁109);又說“創造社所以要打出他們自己并不十分信仰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旗幟,就是為了向文學研究會争奪理論的主導權”(頁111)。張資平和郁達夫都是創造社的中堅分子,他們的小說描寫對性解放的向往和對性壓抑的不滿,是否反映出創造社蓄意“争奪理論的主導權”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就更有必要探讨究竟這類色欲小說透露的文化内涵是什麼?

  進一步我們要問的是,五四的“正統文學”(Literarycanon)是否由于某些文藝理論的主導,而有意無意地排除了這些探讨個人解放(也就是性解放)的作品?不然的話,如張資平和新感覺派作家等曾各領一時風騷的作家,為什麼會在文學史上消失呢?凡此種種,毫無疑問地,牽涉到文學史編撰和重寫的議題。而今天要為這類作家重新定位,我的建議是,應該從心态曆史(I’histoiredementalite)的角度出發,先重建當年的文化脈絡,然後探讨這類色欲小說反映出什麼樣的文化心态。

  就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就不能不談到當年轟動一時的“性博士”張競生。按張氏于一九二三年在《晨報副刊》上引發了一場“愛情定則”論戰,不旋踵間聲名大噪。如果我們比較一下當時另一場影響深遠的辯論,也就是“科學與人生觀”論戰,也許能得到一點線索:為什麼今天我們隻記得“科學與人生觀”論戰,而“愛情定則”論戰卻幾乎被遺忘了?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按“科學與人生觀”論戰的議題是:科學能否做為人生觀的基礎?以地質學家丁文江和哲學家張君劢為雙方的代表。[(4)]“愛情定則”論戰則由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張競生的“情人制”和“愛情定則”理論,引發出一系列的回響。這兩場論戰幾乎同時在《晨報副刊》展開,“科學與人生觀”論戰由五月初轉載張君劢的“人生觀”開始,[(5)]到六月份共登二十一篇;“愛情定則”讨論起始于四月二十九号張競生的《“愛情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到六月末共登三十六篇。張氏替悔婚另嫁的陳女士辯護,指出婚姻的基礎是愛情,而愛情是“有條件的”、“可比較的”、“可變遷的”。而張氏的理論,事實上是以反婚姻制為基礎的。[(6)]

  我之所以要比較這兩場論戰,主要在指出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參與“科學與人生觀”論戰的多為知名學者,如胡适、孫伏園、梁啟超、吳稚晖等,而參與“愛情定則”讨論的,除了文人如魯迅以外,幾乎全是名不見經傳的一般讀者。這個現象可能是某種重要事實的指标,而由于五四研究一直偏重于民主、科學救國的迷思,這個事實便被忽略了。筆者要指出的事實是,民主、科學的關懷可能屬于五四精英文化(eliteculture)的層面,而一般多數民衆直正關心的多半是家庭、婚姻、愛情等問題,因為這才是個人能切身體驗到的。五四時有關性教育、愛情婚姻和優生學的刊物不勝其數,足以反映這一事實。例如上海文藝出版社在一九二○年代就出了一套《世界婚姻文化叢書》,都是翻譯西洋有關這方面的名著。篇名尚可考的有十一本,其中包括英國著名性學家卡本特(EdwardCarpenter,1844―1929)的《愛史》。[(7)]優生學家潘光旦就于一九三四年起陸續翻譯霭理斯(HavelockEllis,1859―1939)的《性心理學》。[(8)]著名的教育家蔡元培也有不少文章談婚姻和美育的。張競生生而逢時,這就是為什麼他一心推動了的性啟蒙運動能在當時掀起一陣旋風吧。

  在談張競生對婚姻、愛情和性美學的觀點之前,先看看他的出身背景,也許較能幫助我們了解他的理論。按張氏于一八八八年生于廣東。衆所周知,廣東以出革命家聞名,如建立太平天國的洪秀全,還有首創民國的孫中山。張氏于一九○七年在新加坡偶遇孫先生,受其影響,決定前往北京就學,并從事反清革命。不料他經商的父親反對兒子遠行,年方十九的張競生便一狀告到地方衙門,最後縣官竟判決做兒子的訴勝,張競生終于如願得償,離鄉就學。[(9)]兒子逼老子法庭相見,在當年可謂驚世駭俗,張氏果然天生反骨吧。

  張競生對中西方烏托邦傳統都相當熟悉。由他的重要著作《美的社會組織法》(9/1925),可知他曾研究過太平天國的烏托邦理念。在書中,他指出他心目中“美的社會”的京都不是北京,而是太平天國的首都南京。他寫道:“不必說南京氣候較暖,塵土不揚,最優處是他的虎據石頭,俯瞰長江,為南北交通的要道,是中外通商的咽喉。并且南京自太平天國滅亡後,被了滿軍所摧殘,到而今尚是荒涼遍地,戶口蕭條,我們在此建築安排,大可自由布道,不是如北京滿處已被許多腐敗的民居及衙門所占住。”[(10)]

  張氏的著作中也表現出他對西方的烏托邦傳統并不外行。他于一九一九年得到法國哲學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盧梭的教育理論。二○年代末期他曾翻譯盧梭的《忏悔錄》。他在《美的人生觀》(5/1925)中,特别聲明他寫書的目的是創造一個可以實行的制度,并以柏拉圖的理想國做為借鏡:“古來許多理想的烏托邦,不能見諸實行,似乎為創造法無大用處的鐵據。實則所謂烏托邦,如柏拉圖的理想共和國等,雖然是與現在的社會不能适用。但安知後來進化的社會,永久不能實行這樣的制度嗎?”[(11)]他擺出融合科學、哲學、美學方法的姿态,鼓吹由美的觀念著手,改革國民的性觀念,達到美的人生的理想;他在此書中所建構的,可說是一個性美學的烏托邦藍圖。他的計劃涵蓋食、衣、住、行各方面的美化,還有性育、娛樂等的開放觀念:從飲食的品質、方法,婦女内衣、内褲的設計,居家住屋的設計、建築,兒童性教育的推動,到裸體跑步、裸體遊泳、兒童男女集體裸體遊戲的提倡,應有盡有。張所建立的烏托邦藍圖,無論能否實行,從它受到的矚目程度來看,至少反映出五四一代對理想社會的憧憬。

  《美的人生觀》這樣的書,在一九二五年一年之内可以出到第三版,可能是今天的讀者難以想像的,連張競生自己都覺得意外。他在第三版的序中說道:“于一年中本書竟能刊至第三版,不免使作者又驚又喜了。”[(12)]同年九月四日至三十日,《美的社會組織法》在《京報副刊》上連載,進一步鋪陳張氏的性美學烏托邦體制。全書第一章分成四部份,(1)使女子擔任各種美趣的事業,(2)情人制,(3)外婚制,(4)新女性中心論。第二章“愛與美的信仰和崇拜”,分成三部份,(1)紀念廟――合葬制――古葬品的價值,(2)各種賽會,(3)情人的信仰和崇拜。第三章“美治政策”,内容包括人種改良、美的北京、情育與性教育、遊戲與軍國民、交際與國際、情人政治等。全書的中心思想是女子是美的化身,應該在“美的社會”中散播“美趣”的概念。他認為社會的穩定和進步,其基礎在于兩性間美滿的關系和合理的工作分配,例如男性适合機械和勞力方面的工作,女子适合需要愛心和耐心的工作等。至于這種工作分配方式是否“合理”,我們今天當然會有不同的看法。愛情和工作的分配是十九世紀末法國烏托邦社會主義者富裡耶(CharlesFourier,1772―1837)的基本概念。[(13)]很明顯的,張競生是繼承了他的思想。另一位影響張氏的烏托邦社會主義者是聖西蒙(SaintSimon,1760―1825),張氏在《美的人生觀》中,把人分成幾等,認為有“一班終日坐食無事的閑人”,有工人、信差等勞力者,有藝術家、學問家等勞心者;而最高等的是“組織家與創造人”,這類人應該是新社會的領導者。這些都極類似聖西蒙所謂“組織家”(I`organisateur)的主張。[(14)]

  由于強調兩性關系的協調,性育成為張氏烏托邦理論中的重要課題。他提倡性美學,以生理衛生課本的語言,公然分析男女性器官的構造和功能、女性性反應等,用意是打破一般人對性的羞恥感,使人了解性交的目的不是生理發洩,而是感官色欲的享受,使男女雙方由“肉”的享受達到“靈”的升華境界。[(15)]在傳播這些概念的過程中,他自創了不少名詞,例如“神交法”、“第三種水”等,鬧了不少笑話。

  所謂“第三種水”,指的是婦女性高潮時流出的液體,以今天的性學術語來說,就是femalefluids。他在《新文化月刊》第二期登了一篇文章《第三種水與卵珠及全機的電和優種的關系》,又名《美的性欲》,提出“第三種水”的理論:“…(陰道液為第一種水,陰核液為第二種水),但‘第三種水’,及‘巴多淋液’,[(16)](世俗或叫他為淫水,冤哉!)則非待女子有充分性興時不能排出……第三種水出時,事實上已證明子宮内的液水也同時排出,(名他為第四種水)……”[(17)]一九二七年張氏在上海開張“美的書店”,出版了許多有關性育的書籍,其中包括《第三種水》一書,一年之内就賣到第五版。據說預告期間,常有浮滑少年跑到書店問漂亮的女店員:“請問第三種水出了嗎?”店員以為問的是新書,便恭恭敬敬地回答:“第三種水還沒有出…大概明後天就可以有了。”這些輕薄少年自認為占了便宜,便得意洋洋地走了。[(18)]事實上所謂femalefluids在西方性學上一直是個議題,霭理斯的《性心理學》曾談過這個問題,認為女性性高潮時流出的液體是從子宮流出的。[(19)]張競生的“第三種水”說法,可能受霭氏的影響。最近賽芙莉(Seveley)在《夏娃的秘密》(Eve`sSecrets)中發表了一種新理論,認為這種液體是從尿道流出,而非子宮。[(20)]西方性學(sexology)早在亞裡斯多德前後就形成學術性讨論的傳統,[(21)]張競生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從事傳播性育的工作,居然會流為街坊笑柄,恐怕不是民智未開一句話交待得清楚的,或許問題出在整個國族對“性事”所抱持的态度吧。我們可以說,張競生是蓄意創造一種“性話語模式”(sexualdiscourse),因為隻有先争取到公開言談的權力,才可能進一步打破心理上和行為上的禁忌吧。

  張競生所謂“神交法”指的是男子性交時應盡量避免射精,因為他認為男女性交目的不在生育,而是由“情玩”達到“意通”。[(22)]他說道:“用我‘神交的方法’,即能一方面得到性育的真意,不在其洩精而在其發洩人身内無窮盡的情愫;一方面,又能得到男女交媾的使命,不在生小孩,而在其産生了無窮盡的精神快樂。”[(23)]周作人本來大力擁護他的性美學,但對他這一類的理論頗有微辭。周氏指出《素女經》就有類似的說法:“夫精出則身體倦怠,耳苦嘈嘈,目苦欲眠,咽喉幹枯,骨節解堕,雖複暫快,終于不樂也。”周氏又說道:“這種‘情玩’在性的病理學上稱作‘觸覺色情’(tactileeroticism),與異性狎戲,使性的器官長久興奮不能得到究竟的滿足,其結果養成總總疾病……而神經衰弱尤為主要的結果。”[(24)]

  張競生的本意是打破中國人對性的禁忌,周作人欣賞他的就是這點。周氏寫道:“張先生的著作上(指《美的人生觀》)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膽,在中國這病理的道學社會裡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娛樂的旗幟,大聲叱吒,這是何等痛快的事。”[(25)]但是在突破傳統禁異的同時,張氏似乎又鋪陳了另一個神話;他的“神交法”乍讀之下有些類似今天一般所謂的“前戲”,[(26)]但他的描述方式的确帶着濃厚的神秘色彩,難怪周作人會發難。但是我們回顧這一段争論,重點不在哪一方有理,而是雙方都振振有辭,态度嚴肅,把它當成一個議題來讨論。今天我們大約很難想像有任何學者會在報章雜志上談論這類問題吧?

  張競生創辦的《新文化》月刊,宗旨就是推廣性育和提升婦女的社會地位。創刊号在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發行,第一個專欄讨論的“婦女承繼權”的問題,其次是“性育欄”、“美育欄”、“文藝雜記欄”和“批評辯論欄”。值得我們重視的是,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吳稚晖、張繼和學者蔡元培,都寫文章支持婦女承繼權。張繼又提供一篇講稿,《情感化與群衆化的藝術》,他說道:“兄弟是革命黨,常想若我不能從革命改造社會,即要以藝術來改造人心…”(頁72)《新文化》創辦的用意,正是從“改造人心”著手,扭轉世風。而為了要達到這個目的,張競生用大膽的言論、驚世駭俗的手法,果然一時之間吸引了不少讀者。張氏也極懂得運用讀者的心理,《新文化》每一期的批評辯論欄,就是和讀者交流的最佳管道。據說《新文化》出版後,“讀者函件常常如山的堆積在案頭”,而他總是不厭其煩地以公開方式或私下答複。無怪乎一出版就受到歡迎,每期的銷路都超過兩萬冊,比當時最暢銷的《生活周刊》銷路還多。(27)]第六期衛中的一篇講稿,大力宣揚“新婦女建立新中國”,也算是為《新文化》的宗旨作了最佳的注解。這樣一份曾風靡一時的雜志,今天知道的人居然寥寥無幾,可以說從我們的文化史上湮沒了;原因何在?

  張競生企圖鼓吹個人的性解放,提升婦女的地位,最終目的是建立一個“美的社會”,這種烏托邦式的憧憬,也隻有五四一代的特殊曆史文化環境才能産生;而他的思想能在當時激起廣泛回響,也正因為群衆不滿現世,渴望擺脫傳統的禁忌、向往鼓勵個人解放的新社會。每個人心目中的理想藍圖也許不盡相同,至少求新求變的心理是一緻的。這一類憧憬是否曾在文學作品中反映出來?如果我們以這個角度,重新回顧文學史上被誤解、或被排拒在“正統文學”之外的作家,例如郁達夫、張資平,以及“新感覺派”作家等,會發現他們之所以不受重視,主因是他們的作品追求色欲和個人解放,似乎不符“感時憂國”的尺度。然而仔細閱讀他們的作品,他們所追求的個人解放,難道和“大我”的解放相沖突嗎?或者說,這些作家真如評家所言,是“頹廢、唯美、内省”,而完全沒有意識到國族的危機?

  試讀郁達夫認頹廢青年“質夫”為男主角的一系列作品,例如《茫茫夜》(1922)和《空虛》(1922)。質夫是雙性戀者,耽于色欲,卻苦于無法自由追求性的解放。他和遲生的同性戀,(28)]不能見容于社會。質夫動身到A地教書,漸漸忘記了遲生。但是“代此而興,支配他底全體精神的情欲,便分成了二個方向一起作用起來。一種是純一的愛情,集中在他的一個年輕的學生身上。一種是間斷偶發的沖動。這種沖動發作的時候,他完全成了無理性的野獸,非要到城裡街上,和學校附近的鄉間的貧民窟裡去亂跑亂跳走一次,偷看幾個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沖動壓制下去。”(29)]除了在色欲的滿足上遭到挫折,另一個使他傷感的問題,是軍閥割據、日寇入侵、禍國殃民;換句話說,他最大的痛苦是,無論個人的性事或國事,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都“無能”為力。質夫尋求解脫的方式是極富象征意義的。例如《秋柳》中,故事一開始就描寫質夫房間内擺設的書籍。除了幾本《唐詩選》、他的《一九二一年日記》以外,就是一本洋書:WilliamMorris(1834―96)著的TheEarthlyParadise(《人間樂園》)。[(30)]按《人間樂園》一書,正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烏托邦作品的經典之作,擺在質夫床頭,其中含意,不言自明。有趣的是,他既然解救不了中國,便決定解救一名姿色平庸、無人關照的妓女海棠:“他自家對自家起誓說:‘我要救世人,必須先從救個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趕人不上,我就替她盡些力罷。’”[(31)]雖然看來牽強,也算是發洩了質夫愛國的情緒。

  再看張資平,他的主題總是不離三角、四角戀愛,甚至婚外情、亂倫等“不合法”的愛情,而實際上這類蓄意破壞體制的戀愛關系,在他的小說中經常是對傳統婚姻制度的挑戰。例如他的作品《苔莉》(1926)中,苔莉的丈夫公然擁有三妻四妾,似乎是天經地義的。而她和丈夫的親戚克歐相戀,卻不能見容于社會。克歐自忖道:“社會上本不少抱著三妻四妾的人,但沒有人批評他們半句,假定自己和苔莉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戀愛成立時,那我們就馬上變為萬目所視萬手所指的罪人了,社會上像這些矛盾的事情本是很多的。”[(32)]這等于是指控現有的婚姻制度下,男女貞節觀的不平等标準。克歐最後認清了整個問題的症結所在――他和苔莉都沒有罪,真正的罪魁禍首是目前的社會體制,而他們的戀情,是不由自主的,換句話說,是人性的自然流露:“總之自己和苔莉的親昵,罪不在她,也不在我,是一種不可抗的力使然的。”(頁422)他開始向往遠走他鄉,在那裡沒有人會指責他們的婚外情是罪惡:“我們可以離開N縣,離開T省,離開祖國,把我們的天地擴大,到沒有人知道我們的來曆,沒有人非難我們的結合,沒有人妨害我們的戀愛的地方去!”。(頁412)故事結局時,為了追尋一個自由戀愛的“伊甸園”,他和苔莉雙雙投海而死――因為隻有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才能“赤裸裸地背攬著背跳舞”。現世不能容納他們的不合法戀情,隻有死亡之鄉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烏托邦。

  作家表現的,是個人追求解放過程中遭遇的困境和挫折,而這些困境都指向社會改造的必要與必然。試想個人“小我”的解放,如果沒有一個包容開放的社會,怎麼可能達成呢!無怪乎張競生的性解放的烏托邦藍圖會在五四一代産生,也難怪當年他在性啟蒙上的勢力造成那麼大的回響。而私小說(theI-Novel)、色欲小說(theeroticfiction)和新感覺派小說等,之所以會在二、三○年代大放異彩,顯然和當時社會上普遍的性解放需求有直接或間接的關聯。這一類的小說大多反映出當時流行的性話語模式,[(33)]有的以象征式(例如《她是個弱女子》)、[(34)]超現實式(例如新感覺派作品)、[(35)]甚至教條式(例如張資平作品)的叙事方法,表達出作家對性壓抑的不滿。而這類曾風靡一時的作品長期被埋沒,和張競生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消失,[(36)]恐怕都是政治幹預、道德标準轉換,或文藝路線變遷所使然吧?

  事實上就五四整體文化層面而言,不隻是這些被埋沒的作家應該挖掘出來,一般公認的五四“寫實大師”如沈從文、[(37)]巴金[(38)]等,也值得我們重新評價。沈從文一九二八年到二九年發表的苗族故事系列,包括《七個野人與最後一個迎春節》、《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及《神巫之愛》等,特意把苗族社會塑造成一個人間樂園。苗人以打獵耕作為生、以物易物、禮敬神明、崇尚自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青年男女間打破婚姻束縛的性關系;隻要兩情相悅,即可相約到山洞中盡情歡愛。至于“官方”則代表外來的惡勢力,企圖毀滅這個世外桃源。這樣的作品,表現出對無政府主義烏托邦的憧憬,似是五四“寫實主流”之外的“異數”,因此這些作品一直未獲正視。[(39)]再看沈氏的《八駿圖》,描寫一群大學教授雖然滿腦子自由戀愛的思想,卻沒有勇氣擺脫傳統的束縛;他們觊觎姿色撩人的新女性,給到處泛濫的性愛象征弄得魂不守舍。對沈從文而言,這種集體意淫的怪現象,是傳統的包袱和天性起沖突的結果。[(40)]在《看虹摘星錄後記》中,他指出性壓抑是違反人性的,甚至會導緻社會道德敗壞、政治腐敗。[(41)]沈氏這樣的推斷,似乎有危言聳聽之嫌;但如果從本文一開始就提出的角度來看,他的推論方式,不正流露出五四一代将“性事”和“國事”等量齊觀的心态?換句話說,沈氏的結論是:“小我”(個人)在性道德上未達到完全的解放之前,“大我”(國家)是不可能得到真正解放的。

  由于沈從文許多作品宣揚性自由思想,在中國大陸一直被認為是色情作品。淩宇就曾經指出:“有時,沈從文對這些青年男女的愛情描寫,如在《雨後》、《阿黑小史》裡,幾乎到了恣肆無忌憚的地步,這在當時就受到過責難,至今也還有人将他們看成渲染色情的黃色作品。”[(42)]沈氏許多作品從傳統的道德标準來說,的确都是有問題的。例如《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寫的是戀屍狂(necrophilia),《虎雛》寫的是大學教授的同性戀傾向。這一類作品為何會在當時流行;而今天,我們是否應該注意到這類作品在當時文化脈絡中的含意?陳平原在《中國小說叙事模式的轉變》中指出:“不能說某一社會背景必然産生某種相應的小說叙事模式;可是某種小說叙事模式在此時此地的誕生,必然有其相适應的心理背景和文化背景…在具體研究中,不主張以社會變遷來印證文學變遷,而是從小說叙事模式轉變中探求文化背景的某種折射,或者說探求小說叙事模式中某些變化著的‘意識形态要素’。”[(43)]我贊成這種看法,而本文的用意也就是借某一種文學形式的“存在”,探讨它反映了什麼樣的“心理背景和文化背景”,進而了解它之所以會在當時産生的意義。

  或許我們可以作這樣的結論:就整體而言,毫無疑問的,救亡圖存是五四作家創作的動機;文學研究會的“問題小說”以中國人的集體意識為重點,而相對的,創造社作家如郁達夫等的“色欲小說”則強調由個人意識的解放(例如性解放)達到國族的解放。兩派作家由于意識形态上的抗争,形成文藝理論上對立的局面,而最重要的是,在文藝實踐上各自創造了不同的文體風格。實際上這兩種或偏重集體解放、或偏重個人解放的傾向,并不限于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作家;而且兩派作家也可能在不同的時期會選擇不同的取向。隻有詳細的個案研究,才能幫助我們了解個别作家在創作曆程中所展現的多樣風貌。

  本文雖然隻談到五四的色欲小說(eroticfiction)在文學史上重新定位的問題,以此類推,我們甚至可以引導出其他小說文體的研究:例如當時曾風行一期的文人童話、自傳體(autobiographicalaccount)、人像畫(characterportrait)、獨白體(sustainedmonologue)、象征體(symbolism)、仿諷史詩(mockepic)等等。[(44)]我們嘗試重新評估五四一代的作品時,如果能參考陳平原的說法,“否定沒有形式的‘内容’或者沒有内容的‘形式’”(頁2),也許能從五四文學批評傳統的“陰影”下走出來吧?(王曉明,頁113)

  現代文學百度中搜索:性啟蒙與自我的解放――“性博士”張競生與五四的色欲小說

  谷歌中搜索: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

查看全部

相关教育资讯推荐

热门教育资讯推荐

网友关注

Copyright 2023-2025 - www.tft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