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獨語――紀念肖邦逝世一百五十周
肖邦的音樂具有一種無法道明的特别氣質。樂聲悠揚飄來,聽上去似乎是作曲家一不小心,讓你窺見了他内心最深處的孤寂沉思。當然,音樂沒有具體和明确的語義,誰也說不清楚,肖邦的自言自語究竟說了什麼,但肖邦音樂所獨具的表達口吻,幾乎從一開始就會在聽者的音樂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迹。久之,人們給肖邦冠以“鋼琴詩人”的雅号,承認他的音樂蘊涵奇妙的詩情與高度的創意。這種不可模仿的獨特詩意首先源自肖邦所選擇的表達媒介――獨奏鋼琴。一個人獨自坐在鋼琴前,從手下流出的音符自然具備私密性,與上百人合奏交響曲的“千軍萬馬”之勢迥然相異。雖然肖邦遠非首鋼琴獨奏的第習人,但在他的手下,鋼琴在曆史中第一次被轉型――鋼琴成了傾訴個人心境的最佳手段。用現在的批評術語說,肖邦開始在鋼琴寫作有意識、有系統地回避了“宏大叙事”,轉向更加自由、也更加幽微曲折的“私人叙述”。交響曲、歌劇這類“宏大叙事”的代表性體裁因而在肖的創作視野中全然消失,就連奏鳴曲、協奏曲、變奏曲這些傳統中占據鋼琴作品中心地位的大型曲體,在肖邦的創作生涯中也一律被置于邊緣地帶。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具有暗示性标題,但絕沒有具體景物描繪意圖的“小型”作品:夜曲、叙曲、諧谑曲、船歌、搖籃曲以及波蘭舞曲、瑪祖卡舞曲、圓舞曲……就像一位文學家主動放棄長篇小說或大型戲劇的編織專心緻志于短篇小說乃至抒情短詩和靈性小文的寫作,這樣做不僅需要藝術上的眼力,而且需要道德上的勇氣。因為在肖邦時代,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一個重要音樂家終其一生固守這種“私人叙述”的寫作思路。舒曼在早年似乎是肖邦在音樂上的同道,但人到中年後,終于沒能擺脫德奧根深蒂固的交響樂傳統的強大吸引力,拼命在言不由衷的交響語言旋渦中掙紮。門德爾松與正統的音樂遺産達成妥協,采取将“宏大叙事”平面化的策略,雖缺乏戲劇深度,但筆法潇灑流暢。至于李斯特,雖然也熱衷于鋼琴音樂的潛能挖掘和性格拓展,更多是為了博取外表的輝煌與廉價的掌聲.與肖邦暗自獨語的趣味恰恰形成對比。肖邦因此踽踽獨行。這種獨特的“惟一性”體現在他藝術的所有方面:他隻為獨奏鋼琴寫作,絕少旁骛,所有二百餘首作品中無一沒有鋼琴。肖邦身為著名鋼琴家,但卻完全不像其他炫技大師,不僅在成名之後拒絕旅行演出,甚至很少舉行公開音樂會(他的收入主要依靠私人教學和作品版稅)。作為作曲家,如上所述,他又違反常規,作品的體裁類型看上去畫像是炫技鋼琴家為自己實際演出而寫作的一些應景小品,而不是更具“分量”、更能顯示創作“實力”的大型交響曲與歌劇。據說,肖邦年輕時在華沙音樂學院的作曲教授曾對這位才華橫溢的後生寄予厚望,希望他日後能在波蘭民族歌劇的創建上一層宏圖,但日後的事實令他失望。肖邦似乎很早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天然禀賦,他命定屬于一個孤寂的抒情世界.排斥人聲鼎沸的喧嘩與凱旋。奇怪的是,他真的非常喜歡歌劇,旅居巴黎時晚間經常去觀賞歌劇。衆所周知,他最欣賞的同代作曲家是以優美旋律著稱的意大利歌劇作曲家貝利尼。然而,意大利歌劇中的華美詠歎和醉人的旋律轉至他的筆下,卻沒了舞台上的灼熱氣息,變成了清冷而細膩的内心婉唱(例如《降D大調夜曲》。p.27之2),如泣如訴,絲絲人扣。這種對先在摹本的個人化轉型,是肖邦藝術最令人驚歎的鬼斧神工之處。你明明能聽見他音樂的源頭所在,但最終的整體音樂風格卻明白無誤隻屬于肖邦個人。例如瑪祖卡舞曲,本是波蘭各地村民最常見的民間群舞形式,屬于一種真正的“公衆性”社交娛樂品種。但在肖邦手中,瑪祖卡成了他最富私密情懷的個人心理發展筆錄。我們從中不僅看到肖邦風格成熟發展的全部過程,也聽到這位早逝的敏感詩人通過音響所展示的心路幽徑與情感境況。再如肖邦對巴赫音樂的獨特吸收。肖邦終身崇敬這位日耳曼先輩無與倫比的深刻邏輯與清晰思維,雖則巴赫的神性音樂世界與他自己飄逸的音樂風格看似風牛馬不相及。然而,肖邦作品中無所不在的複調穿插與線條出沒,恰是巴赫對位精神的肖邦變種,它們出自肖邦對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自幼便如庖丁解牛般的純熟運指體驗,是肖邦善于化解和吸納異質外來影響的最佳明證。偉大的藝術家之所以不朽,是因為他們能通過自己的藝術構造出一個獨特的想象世界,它與現實世界相平行,反射現實世界的陰影與景象,但與現實世界又絕不相同。肖邦的世界是绮麗精工、含蓄深沉的内心寫照,美不勝收,又深不可測。其後,無數追随者起而效仿,但如方家所言,被模仿的隻有外表,缺乏的是靈魂(例如早期的斯克裡亞賓)。或許肖邦真正的藝術同道不是音樂家,該是跨越時空的其他文學藝術家?晚唐詩人李商隐工麗深細、和美婉轉的詩風難道不就是肖邦音樂的文字對應?再看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對人、物、事細針密縷而若即若離的精緻叙述,與肖邦無限關注音樂的細部處理與層次變化又何其相似?!即便如此,我們仍可以争辯,肖邦的音樂進行中自然的即興風味掃除了李商隐式的刻意求工,而川端康成近乎沒落貴族的腐朽病态更是肖邦血脈中所忌諱的。傅聰先生十多年前在上海音樂學院開設大師班時說過,肖邦的藝術道路,應被看做是從詩人到先知的過程。生而詩人,死為先知,肖邦的音樂獨語由此穿過一百五十年的時間隧道,在今天一如既往地在聽者心中激起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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