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帆/文
自晚唐以降,顔真卿在書法史上的地位不斷上升,開辟了“二王”之外的另一條傳統書學路徑,其書法風格被人稱之為“顔體”。後人普遍認為顔真卿是人品與書品的高度統一者,宋代蘇轼甚至把顔真卿推到了書史的巅峰地位——“詩至杜子美,文至韓推之,書至顔魯公,天下之能事畢矣”。無論是顔真卿高尚的品格還是其書法藝術都成為了後人書家學習的典範。可是到了元代,顔真卿書法卻受到了“冷落”,極少有人會學習顔氏書法。
元代初期,元代獨有的“複古”書風還沒有形成,當時書壇主要人物還是來自原金國和南宋地區。當時原金代和南宋地區的學顔書風還沒有停止,學習顔氏書法的現象仍比較普遍。虞集《道園學古錄》中寫道:“大抵宋人書,自蔡君谟以上,猶有前代意,其後坡、谷出,遂風靡而從之,而魏晉之法盡矣! ……至元初,士大夫多學顔書,雖刻鹄不成,尚可類骛。而宋末之張(即之)之謬者,乃多尚歐陽率更,書纖弱,僅如編席,亦氣運使然耶。自吳興趙子昂出,學書者始知晉名書然。”
趙孟頫在1289年寫給杭州友人王芝的信中,也記載了這一現象:“近世,又随俗皆好顔書,顔書是書家大變,童子習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種擁腫多肉之疾,無藥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實。尚使書學二王,忠節似顔,亦複何傷?”
針對這一現象,究其原因,南宋偏安一隅,整個社會都會存在一種“北宋情節”,希望恢複到之前北宋統一穩定的局面,因此文人都會有顔真卿“忠君愛國”的思想。又加上宋朝“以人論書”觀念的風靡,而顔真卿正是人品書品相統一的楷模,所以在南宋形成了學習顔真卿書法及北宋書家的熱潮。這種風氣自然也被帶到了元朝建立之初。
1. 顔氏書法與趙孟頫提倡的複古思潮相違背
趙孟頫出仕是在至元十九年(1282),一直到1298年之前,趙孟頫的書學思想并沒有對當時的書風産生太大影響。大德二年(1298)春,成宗把趙孟頫召入大都書金字藏經,當時趙孟頫舉薦了二十多位善書者随其進京抄書,而且這些人最終都被授予了官職。這一儒士憑借文藝緻仕的事件在當時産生了很大的影響,趙孟頫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成為了南北方以及朝野公認的書壇領袖。在此之後,趙孟頫的書學思想和書法作品對元代書法産生了巨大的影響,甚至影響了有明一代,一直到明代晚期在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下才出現了一批打破趙書風靡局面的書法家。
元末明初的宋濂關于趙孟頫學書的師承,有這樣的記載:“蓋公之字法凡屢變,初臨思陵,後取則鐘繇及羲、獻,末複留意李北海。”這是對趙孟頫學書過程的一個比較充分的概括。“初臨思陵”,即是說趙孟頫最初從宋高宗趙構入手。從現存著錄中看,他于二十四歲時寫的《書畫合卷》,“字近思陵,而筆無停機,有大風撼毫之态”。以及趙孟頫在《思陵書孝經》所題:“至于聖翰,沉潛展玩,留心多矣。”可見其學書從趙構入手是有迹可循的。而趙構自謂:“前人作字煥然可觀者,以師古而無俗韻。”“至若《禊帖》,則測之益深,拟之益嚴。姿态橫生,莫造其原,詳觀點畫,以至成誦,不少去懷也。”可見趙孟頫在學書之初就已經受到了趙構這種以師古為尚思想的影響。
趙孟頫繼承了趙構的師古思想,提出了“當則古,無徒取于今人也”的複古口号。在書法上,他追求的是全面性的複古,崇尚晉人書風,再上溯兩漢、先秦,涉獵行、楷、今草、章草、隸書、小篆乃至籀書。他所提出的這種“以古為古”的複古思想,是希望能夠把這些經典按照古法來傳承下去,以免優秀的傳統漢文化在異族的野蠻統治下慘遭滅亡。
與趙孟頫同時期,并和趙孟頫亦師亦友的柳貫記載:“猶記寒夕宿齋中,文敏談馀,試濡墨複臨顔、柳、徐、李諸帖。”可知,趙孟頫也是學習過顔真卿書法的。可是趙孟頫又雲:“顔書是書家大變,童子習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種擁腫多肉之疾,無藥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實。”之所以會有這種變化,筆者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趙孟頫與顔真卿的書法風格和書學思想不同。
顔真卿生活于盛中唐時期,有唐一代書法大盛,唐人“尚法”,顔真卿之前的初唐書家的書法風格大多法度森嚴、清新雅緻,直到顔真卿雄秀獨出,形成了另一種風格。曆來人們對顔真卿書法評論頗多:“黃庭堅《山谷題跋》謂:‘觀魯公其帖,奇偉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虞褚薛徐沈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魯公肅然出于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蓋自二王後能臻書法之極者,惟張長史與魯公二人。’”蘇轼謂:“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津宋以來風流。”
在顔真卿之前的初唐書法家多注重運用指法,且多寫小字,故普遍具有風格輕盈秀麗的特點,而顔真卿則是更多地運用了腕,着重突出一個“筋”字,開始表現出書法的“力量”之美。蘇東坡對此作了更貼切的說明:“魯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而且顔真卿書法中又加入了篆、隸中鋒用筆和藏鋒逆入的特點,引入篆籀筆法寫出了獨具特色的“蠶頭燕尾”的顔楷,顯得豐腴勁健,端莊雄偉,“合篆籀之義理,得分隸之謹嚴,放而不流,拘而不拙,善之至也。”可見顔真卿在繼承魏晉筆法的同時,多種融合,最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力量”美。而且通過曆代書家對顔真卿書法的評價,可見顔氏書法講究的是一種革新,是“以古為新”,趙孟頫亦認為顔真卿是“書家大變”,這一點與趙孟頫提出的“以古為古”全面複古思潮相違背。這也是趙孟頫最終會排斥顔真卿書法的原因之一。
2.南宋與金代遺民的矛盾心理
趙孟頫把元代初期書法衰落的矛頭直指顔真卿,雲:“顔書是書家大變,童子習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種擁腫多肉之疾,無藥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實。”趙孟頫并沒有批評顔真卿書法本身,而是認為當時人們是在盲目跟風學習顔氏書法,而且認為人們學顔主要是仰慕其人品,并不能提升本身的書法水平,甚至成“一種擁腫多肉之疾,無藥可差”。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猜測這是趙孟頫對自己“貳臣”身份的辯解和托辭。
趙孟頫身為前朝皇室宗親,卻出仕元朝,經常遭人诟病。據史料記載,趙孟頫在至元二十三年出仕元朝之後,去拜訪族兄趙孟堅,趙孟堅卻閉門不見(趙孟堅在宋亡之後隐居,并未出仕元朝)。甚至曾經拜師趙孟頫學書的張雨,在給趙孟頫的題畫詩中這樣寫道:“近日國香零落盡,王孫芳草遍天涯”。連自己的族兄和學生都有這樣的表現,可以說,仕元之舉,給趙孟頫的人格抹下了洗不掉的污點,因此趙常常為自己的“氣節”感到愧疚與矛盾。而趙孟頫的這一矛盾心理亦是當時南宋及金朝遺民的縮影。
元朝建立,南宋與金代的漢族士人及遺民絕大多數或者出仕元朝或者隐居,因此當他們面對顔真卿忠君愛國的形象時,心中必定有所愧疚。例如: 顔真卿的書法代表着忠君愛國,而像趙孟頫這樣出仕元朝為官的遺民,必定沒有顔面去學顔真卿書法,以顔氏書風示人。由此可見,在元初士人中普遍存在着這樣一個學顔的心理矛盾,在這樣的情況下趙孟頫憑借其朝野及南北方文人普遍認知的書法領袖地位,批評顔真卿而提出“複古”,倡導“二王”,這一舉措迅速得到了士人的普遍認同,由此“元初士大夫多學顔”的現象很快消失,加上趙孟頫等人的身體力行,使得魏晉風流很快地風靡起來。
楊維桢,屬于元代隐士書法中的典型代表。從楊維桢的書法作品中我們很容易找到他學顔的痕迹。侯開嘉在《論破體書法的緣起與發展》中認為: “(楊維桢) 取法上避開了二王,直取歐顔、章草及篆隸……《鏡庵募緣疏》把楷、行、章草、今草相互夾雜,字形大小不拘。他的藝術處理手法,似從顔真卿《裴将軍詩》得到啟示,但在筆法和墨法上更有所發展。”那麼為什麼在元末會出現楊維桢這種學顔的特例呢?
1. 楊維桢複古思想的變化
趙孟頫雖然複古,但他和一般的複古思潮有很大區别。我們都知道曆代複古思潮的提出,主要目的都是借着複古的名義來進行革新,如唐宋時期的“古文運動”和清代康有為“托古改制”等等。而趙孟頫的“複古”是一種全方位的“複古”,即“以古為古”,其目的是為了挽救元初書法頹風,以免優秀的傳統漢文化在異族的野蠻統治下慘遭滅亡,他并沒有想要去革新,因此不提倡個性,甚至排斥個性。
而楊維桢的複古則不一樣,元末時期蒙族統治者對漢文化采取了比較寬松的政策,且籠罩整個元代的複古思潮對蒙族統治者們也産生了很大的同化作用,使他們對漢文化有較大程度的接受。因此楊維桢的内心并沒有對漢文化滅亡的擔心,他所崇尚的複古,與古代其他時期所崇尚的複古思潮實質相同——即“以古為新”,所以他在書法上不是一味的繼承,而是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又加上了個性化的創新,這一點與顔真卿的複古書學思想相一緻。
楊維桢行草書中摻入了章草筆法和結體,黃惇先生在《中國書法史元明卷》中說:“(楊維桢)這些書作,粗服亂頭,真、行、草相互夾雜,‘捺’畫時以章草波磔發出,頗見奇古之勢”,可見楊維桢書法取法高古,融合了漢隸、章草的古拙筆意,這種從古法入手汲取營養,然後發展個性形成自己的審美趣味,與顔真卿取法方法相似。且楊維桢的行草書作品中經常出現古體字,這種方式亦大大增加了書法作品的古意。這些進一步證明了楊維桢從古法中汲取營養,但又跳脫出古法,發揚個性的“以古為新”思想。
2. 元末書家心理矛盾的緩和
顔真卿書法在元代“沒落”的原因,一方面是顔真卿書法與趙孟頫的全面複古思想相違背,且趙孟頫認為學習顔真卿書法是南宋末年和元朝初年書法頹弱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是以趙孟頫為代表的南宋和金代遺民,為自己本身的“氣節”感到愧疚和矛盾,而“不能”再以顔氏書法風貌面對世人。這種情況到了元末已經出現了變化。
楊維桢出生即是在元朝,他在元朝生活了72年,所以說他沒有經曆過趙孟頫那一代人作為南宋或者金朝遺民進入元朝的過程,不會存在像趙孟頫的那種矛盾心理,他已經完全認同和接受了元朝的正統地位。而且楊維桢在元泰定四年(1327年)通過科舉考試取進士,已經通過正常的路徑入仕元朝。元末張士誠據吳後,在至正十八年(1358),慕其名,“累招之”,楊維桢堅決不仕。元亡之後,明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召諸儒纂修禮樂書”,楊維桢婉拒道:“豈有老婦将就木而再理嫁者耶?”表示其不會入仕新朝的決心。從楊維桢的這些表現可以看出,其并不認為自己是身處異族統治下,而認為元朝就是自己所要忠心尊崇的正統,所以他内心沒有漢文化在異族統治下即将衰落消失的恐懼,也就沒有想要一味傳承的想法,而是去充分發揮自己的個性。
顔真卿的書法藝術被曆代人所推崇,但是在元代,顔真卿書法卻不再受人重視,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其主要原因是在蒙古異族的統治下,由宋入元的士人們面對顔真卿的“忠君愛國”形象時會感到愧疚與矛盾,又加上作為當時書法領袖的趙孟頫對“元初多學顔”這一現象的不認同,最終導緻了顔真卿書風的“沒落”。而到了元末,之所以會出現楊維桢這一學顔的特例,主要是因為元末時的漢族士人已經承認了元朝的正統地位,“氣節”的心理障礙得到緩解。
(原載于《書法導報》)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