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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渭北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9-12 19:19:33

陳忠實有句話: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其實我們也一樣,一生都在苦苦地調焦、追尋,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一個人的折騰史就是其不斷尋找自己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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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二叔高考落榜了。

作家渭北(聽了渭北原上我二叔的折騰史)1

▲八十年代的高中 圖源網絡

他家“自古以來”就窮。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家裡弟兄五個,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自我記事起,家裡糧食就不夠吃。住的地方也緊張,二爺和二叔常年住在飼養室。牛糞味、土味,幹草味充斥的狹小空間壓抑着他。聽父親講,二爺和我爺是同母異父兄弟。二叔是二爺的長子。家裡都不同意他讀書考大學,那個年月多個勞力就多口飯吃啊。但二叔硬堅持着讀書這條路。

落榜後,二爺捎話讓他回村務農。他沒回去,住在同學家裡複習了兩個月。這期間,他白天在磚瓦窯當小工,晚上和同學一塊複習。老闆知道他是窮學生,吃飯時挖苦道:“念書有個球用,我這小學程度不是照樣當老闆?”二叔低頭刨飯,在心裡怼道:“你知道個錘子,念書的好處,給你說也不懂。”他不羨慕老闆,倒是崇敬文化人。每次回村,他都要去看我爺,聊《水浒》聊《儒林外史》。

在磚瓦窯“熬”了一個月,他變得又黑又瘦,眼睛深陷,臉色難看。家裡來人催叫了他幾次,二叔死活都不回去。我說,你這麼執着,就沒想過考不上咋辦呢?他說,咱縣高中曆史上有個杜紅利,補習八年考上了大學,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說這話時,我看見了他眼睛裡的光,直抵人心的光。

補習頭一年還是沒考上,再來。我不知道是啥力量在支撐着他。有一次和同事聊天才明白,那些年的農村娃之所以拼命學習,原來是害怕回去種地呀。八十年代的農村、農民确實苦。二叔第二年補習,數學趕上去了,可是英語還是差得遠,落榜在意料之中。第三年,第四年,都差一點。

第五年補習,由于沒錢交學費,他在工地上扛了幾個月活。每天晚上下工回住處時,他都要從學校後門經過。那時學校已經開課了,高三教學樓燈火輝煌。可是他的心卻無比黯淡、陰郁。傻站在大門外,望着那間熟悉又陌生的教室,他真的想哭。不知不覺放學鈴聲響了,他打了個激靈,然後迅速跑開了,像一束光被黑夜吞沒一樣,悄然融入了夜色。

二叔沒能奮戰到第八年,當他下決心從高中離開時,已經二十五歲了。屋裡情況不允許再補習。父母年邁多病,弟弟妹妹也要上學,錢啊……

二叔的大學夢幻滅了,回村當了農民。“改革開放”十年,村裡膽大的人分享了政策的紅利。而大部分安分守己的人依然在苦苦掙紮。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但一沒本錢二沒關系,他也隻能先照顧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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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他應聘到臨鄉鎮一所中學任代理教師。

作家渭北(聽了渭北原上我二叔的折騰史)2

▲鄉村代課老師 圖源網絡

教學間隙,二叔仍舊堅持複習。做題,背單詞,每天學習至深夜。然而就是不參加高考。到了七月份,他的心就像八月的校園,空空的難受。我問他,你這是何苦呢?他說習慣了。我有意觀察了他此刻的表情。平靜而又淡然,沒有一絲痛苦。

教了幾年書,掙不下錢而且轉正無望,所以他去了縣制藥廠。從一般工人幹起,一直爬到車間主任。他是個有野心的人,心裡還想着當副廠長呢,于是利用夜班時間偷學制藥工程和企業管理方面的知識。二叔的業務能力沒得說,年年是先進,所在車間經常受廠裡表揚。那幾年應該是他人生最為得意的時候。工作好,待遇好,有前途。最重要的是娶了媳婦。

說起媳婦,他給我講了他的羅曼史。補習班的女同桌傾心于他,非要出錢供他再複習一年。他沒同意。人家考上了,自己隻是個“老補”,萬一再落榜,豈不是辜負了她。我問那後來呢,有沒有進一步交往。他說,通了一年信,然後就斷了。再後來呢?再後來,你二嬸就來了。

現在提起藥廠時光,二叔仍會“當年勇”一番。可是,就在他快要提拔副廠時,廠子卻改制了。他被炒了鱿魚。二叔回來給我們說“炒鱿魚”時,大家還以為廠長請他吃啥好吃的呢。

據了解,藥廠改制時有關系的人都留下了,像二叔這種有能力但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基本都吃了鱿魚。寫到這裡,不得不說一下我們家的家風。從祖父到父親,從二叔到二姑,清一色的性情耿介。祖父曾因看不慣領導,拍案而起,負氣回鄉。到了二叔這兒,竟然不打折扣地繼承了家族傳統。他隻知道埋頭苦幹,不會也不願舔領導溝子,所以不可避免地走了中國傳統文人的老路。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事。曾紅極一時的縣卷煙廠、制藥廠、酒廠都讓“懂個錘子”的領導整塌豁了。下崗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精神抑郁,總抱怨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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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二叔就是二叔,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消沉半年後,他強悍的内心再次滿血複活。經高人指點和自己參悟,他準備經營出租車。

作家渭北(聽了渭北原上我二叔的折騰史)3

▲二十多年前省城西安的出租車 圖源網絡

其實,那個年代小縣城還沒有出租車。所謂出租車就是現在的“黑車”。找熟人貸了些錢,再加上在藥廠上班時的積蓄,買了輛二手車。跑鄉鎮到縣城的線路。不敢放開了跑,因為不得不顧忌運輸行業的“車匪路霸”,所以隻能和班車打時間差。有時晚上也跑,誰個有急事随叫随到。跑了兩年,生意還不錯。眼看就回本了,意外卻比夢想先到。車禍把二叔一把好牌打了個稀巴爛,他又回到了“解放前”。

出事後,他回村裡“隐居”了一年。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學。暑假時,我見識了他的“工夫”。每天早晨讀唐詩宋詞,背誦古文,下午寫文章,晚上研讀《周易》《麻衣神相》等老書。一次,我出于好奇拿起他的文章一看,竟然是紅白事的主持詞。我問他寫這弄啥。二叔神秘地一笑,沒說話,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了四個大字:天道酬勤。筆力雄健,内藏乾坤,分明透着一股不屈之氣。

二嬸少不了埋怨,總是罵他“胡成精哩”。村裡人也傳說着他的“新聞”,有的說二叔胡臭哩,有的說二叔“鬼上身”了,甚至有人說他“信了邪教”。我也不知道他想弄啥。

一年後,聽說二叔在老家那一帶幹起了司儀,專門給人主持紅白事儀式。其實這都不算啥。有件事,更令我震驚。這是父親無意間說漏嘴的。二叔在北山深處種花哩。啥花?不知道。隻知道那是個秘密地方,山深林密,人迹罕至。估計不是尋常花草,要不然為啥不在村裡種呢。十多年後,我才聽說種的是罂粟。啊?!不會吧。當時聽了罂粟兩個字,我既驚又怕。事後一想,也能理解,人被逼到絕境之時,啥事都有可能發生。

罂粟自然是沒種成功,否則就沒有後面的故事了。除了當司儀,他還做陰陽先生,給人選穴地,起名字。父親一直很欣賞這個弟弟,有時會玩笑他幾句。記得有一年忙天,父親笑着說二叔:“我看你學啥成啥,要是能上個大學,就不得了了。”二叔聽了沒言傳,似乎陷入了沉思,表情凝重,眼神如井。過了一會兒,他說:“人的命天注定?我偏不信這邪!”

後半句是重讀的。邊說邊抽煙,一句話說完煙也完了。那時《哪吒之魔童降世》還沒上映,二叔肯定不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句話。在我心裡,他就是哪吒,就是小強,就是銅豌豆。底層人的執拗頑強感動着一個時代。盡管都是為了活着的尊嚴,但最起碼我們努力争取過。最近火爆的《孤勇者》有兩句歌詞恰可作為二叔們的寫照:“緻那黑夜中的嗚咽與怒吼,誰說站在光裡的才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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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二叔慢慢老了,司儀幹不成了。孩子大學畢業後有了穩定的工作,按理他也該享享清福了。可是,閑着就不是二叔了,這不是他的脾氣。耳順之年後,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事業。土蜂養殖,甜蜜的事業來得不算太晚。用他的話說,這叫大器晚成。弄了個小型蜂蜜加工作坊,主要經營土蜂蜜,捎帶賣土特産。土梁油、沙棘醋、黑小麥挂面、小米等,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這和他的文采口才有絕大關系。現場直播,早年練就的主持才藝如今派上了用場。

作家渭北(聽了渭北原上我二叔的折騰史)4

▲二叔的口才在網絡視頻裡派上了用場 圖源作者提供

起初隻有一兩個粉絲,門前冷落鞍馬稀。這樣下去,如何是好,流量為王的時代,必須得吸粉呀。于是,他想盡各種辦法,甚至拿出了壓箱底的解數。編快闆,寫打油詩,普及蜜蜂養殖和蜂蜜加工知識。半年後粉絲量直線上升。但這離既定目标還有差距,所以他又升級了直播策略。鄉村生态文旅這些年正火,二叔靈機一動,将自己的土蜂蜜産品置于渭北鄉村文旅的版圖。遊純氧槐樹林,品私家土蜂蜜,賞漢唐文化遺迹,體驗養蜂人生活。

随着粉絲增加,他的蜂蜜近銷西安鹹陽,遠銷省外。這中間有個細節叫人哭笑不得。有個女粉絲被二叔的才華吸引,主動加了他的微信。除了聊蜂蜜,話題拓展到了人生。兩人彼此惺惺相惜,尤其是女粉絲,特崇拜二叔,引之為知己。二嬸知道後,将“戰火”端直燒向了女粉絲。後來,二叔咬牙删了她微信,事情才平息了。此後,二嬸就進駐了他的抖音後台,随時警惕着粉絲裡的“女妖精”。

在此引二叔打油詩一首:“百裡頁梁莽蒼蒼,五月飛雪如爹娘。槐林幽幽尋少女,泾水湯湯覓龍王。蜜蜂提籃嘤嘤語,蝴蝶戀花趕路忙。晨昏一勺土蜂蜜,渾身舒坦賽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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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有句話: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其實我們也一樣,一生都在苦苦地調焦、追尋,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一個人的折騰史就是其不斷尋找自己的過程。在老家渭北原一帶,二叔式的人物還有很多。

作家渭北(聽了渭北原上我二叔的折騰史)5

▲老家渭北原 圖源網絡

父親七十年代高中畢業成了民辦教師,經過一番難以想象的“跌拌”,終于考上了彬師,繼而鹹陽教院,繼而“轉正”為公辦教師。他的跌拌,帶着幾分拌命色彩。聽母親說,我爸經常半夜一骨碌爬起來,點亮煤油燈,幹坐着。我問弄啥呢,她說想數學題哩。

底層人唯有拌命,才有可能改命啊。

我單位出過一個傳奇人物。姓唐名正大,九十年代彬師畢業。他在鄉村中學幹了七年,後調入縣中,一年後考上了上海師大漢語言文學研究生。再後來,折騰成了社會科學院大學的博士,畢業後進了中科院語言研究所。他的奮鬥過程也很是傳奇。騎自行車時,右手按扶手,左手拿單詞本,叽裡呱啦,路人皆以為瘋子;宿舍鋪蓋總是卷着,不怎麼睡覺;為了提神,嚼幹辣椒,喝醋。冷蒸馍就大蔥是主食,泡面都算改善生活了。按說,一個月好歹掙三百塊錢,生活不至于如此艱苦呀。據說,他是嫌做飯或者買飯浪費時間。

西村王結實幼年失母,家徒四壁,硬是靠着一股子頑勁,才把日子過得跟人一樣了。拾破爛,打零工,賣西瓜,擺地攤,當保安。生命不息,折騰不止。有一次我在西安坐出租,一驚,這不是小學同學王結實麼。墨鏡,大背頭。油門一踩,嗚嗚嗚,牛皮。印象中,他還是那個三年級辍學,在學校門口擺攤套圈圈的可憐娃。但二十多年後,真得擦眼睛相看了。

要是給老家這一帶的折騰者做個群像冊頁,那肯定是一個地區的社會微觀史。除了感動,放大了就是時代的複雜背影。

作者:渭北刀客

陝光燈(shaanlight)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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