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思明
提起“湘西世界”,人們首先會想到沈從文筆下的美好“邊城”。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沈從文是一位有着獨特美學追求的大師級作家。他秉承中國古代倫理型、審美型文化傳統,堅守東方中和文化精神;同時也自覺汲取西方古典文化特别是希臘文化精髓,其作品以和諧美為主調,這種“善美”、“柔性”的美學追求,既是對現代社會異化現象的反撥,又是作家審美理想的表露。
在中西美學思想的關照下,沈從文小說呈現着一種古典和諧美、但又與近代美學相溝通的現代開放狀态。他着重表現着湘西世界那種善與美相統一的生活與人物,并與現代都市文明相對照。即使是寫醜,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也不存在與美發生尖銳劇烈對抗,而是把醜隐去或淡化,讓美占據主導地位,從而形成一種獨具沈氏特色的文化美學範式。
沈從文的“邊城小說”,像清清溪水,純潔無瑕:自然的風光,善良的山民,純潔的愛情、古樸的風習,構成一個渾然整體。在澹泊而充滿人情美的鄉下人眼中,善、美乃是他們衡量一切的價值尺度。翠翠祖父為人擺渡,從不收費;即使過渡者硬給,也不要。在當地,茶葉水給過路人随意解渴,報酬是不要的。即使妓女,也自有她們重義輕利、感情深沉的一面。年輕人擇偶方式有“走馬路”與“走車路”的選擇自由,較少封建色彩。(《邊城》)甘美的橘子不作商品賣給路人,卻可任人“盡管就手摘來吃好了,橘子園主人不會幹涉的。”湘西人的慷慨、仗義、樂善好施,于此可見一斑。(《長河》)
湘西山民樂觀而幽默,他們想出計策,使玉皇落雨。那方法分軟求與反激兩種。軟求為設壇打醮,反激為用水去澆孩子同一隻公狗。玉皇見狀,“以為地下有革命行為”,必“動怒落雨”。人與自然在樂觀幽默的氣氛中顯得十分和諧。(《一個母親》)
湘西人是愛憎分明的。不論你是誰,即便有一大把年紀,做人有德行的,鄉親們自會對他尊重。如果缺德現眼,盡管他“頭發已全白,胡子起了紐紐”,連娘女家小伢子也敢“不客氣地直呼‘老楊唉’雲雲。”可見湘西人心目中都有一面明鏡,對“名器不可濫假于人”是心領神會的。(《更夫阿韓》)類似的例子太多。沈從文筆下的善美和諧書寫,本質上是湘西文化中的一個主體方面,可視為中國民族追求美善統一的文化心理的沉澱積累,這種沉澱積累一旦形成一種“定勢”,便會反過來強制地滲透在現代人的潛意識中,無論現實怎樣變動,都将作為一種不是法律的法律對現代人的言行産生強大的制約力。這種以善美、和諧為主旋律的文學書寫,構成了沈從文文化美學的基調,也為湖湘文化打下深深烙印。
但是,事物都是多面的。湖湘文化除了和諧美好的一面,還有與此相對、差異明顯的“不美好”的一面嗎?答案是肯定的。
深圳湘西籍作家嶽立功曆時三十五年寫就的120餘萬言皇皇巨著長篇小說“湘西三部曲”《黑營盤》《紅城垣》《白祭壇》,所叙述的,就可謂是“湘西世界”“不美好”的一面的展示。在這套三部曲長篇小說巨著中,我們看不到沈從文筆下“湘西世界”的和諧美好、甯靜悠遠,看到的是“湘西世界”慘烈、猙獰、血與火、霸與蠻的“另一面”,看到的是沈從文不願觸及的曆史“隐痛”:
《黑營盤》用将“一個影響湘西曆史走向的田氏家族的興衰曆史”無情地撕開,讓人們真切地看到湘西世界蘸滿湘西人的血與淚的近代曆史演變,“揭示近代湘西人悲劇命運的産生基因”。
《紅城垣》講述田氏家族後代從日本留洋歸鄉的田昭全,以及竿城軍政首腦朱道台家族、竿城商人唐豹家族、臘爾山寨主曹雄家族,“苗王”覃飛家族等宗族勢力之間的愛恨情仇、肉身與人性的殘酷博弈,為讀者展開一幅推翻滿清在中國的最後頑固堡壘——湘西道台的英勇慘烈争鬥的曆史畫卷。
而在近期出版的《白祭壇》,則以抗日戰争爆發前後階段為背景,講述以竿軍由鼎盛至衰敗的故事,鋪展開一段以湘西水碼頭“小南京”洪城及舊湘西政治中心竿城為故事時空載體的洪城官、商、匪三個不同家族兩代人之間的無情搏鬥,從而借此揭示出一個民族的内部争鬥與人生博弈,具有一種不同于沈從文那種“出世”的道家之風的儒家入世風格,真實慘烈的人性交鋒、驚心動魄的人生博弈、互不相讓的命運搏鬥,在這套“湘西三部曲”《黑營盤》《紅城垣》《白祭壇》”中,有着驚心動魄的描述與展示。
湘西,素來被稱為“中國的盲腸”,其神秘程度,乃有諸多怪異現象為例,諸如傳說中“符節”晝伏夜行的趕屍、古老的神秘巫術“放蠱”、凄美的“落花洞女”等等,在這塊古老神奇的“楚地”,更有遠古的苗人祖先蚩尤、五代後晉高祖石敬瑭時期溪州刺史彭士愁、把湘西土著部隊鍛造成抗日戰場上鐵血戰士的陳渠珍、洋務派百日維新運動的參與者、民國時期的政治家、教育家、實業家和慈善家的熊希齡,以及在抗日戰争、解放戰争屢建功勳的開國元帥賀龍、開國大将粟裕等傳奇人物的出現。就文化視阈來看,“湘西世界”既有沈從文筆下的美好“邊城”,也曾是政客、軍閥、土司、土匪等窮兵黩武者流的麇集之地,所謂蠻夷之地是也。
在這方神奇土地上,既有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友愛、和諧相處的美好一面,也不乏刀槍劍戟、血火厮殺的慘烈曆史事件發生。由于曆史上的竿城古城(今湖南湘西鳳凰)屬于邊防要塞之地,本土的男兒大都受此熏陶,形成了一股與生俱來的霸蠻粗犷的軍旅氣質,且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湘西人,乃至于竿城人尤其男性以尚武為榮,以投身軍旅為志業,就連沈從文這樣的文學大師,年輕時也有過當兵的經曆。曆史上大大小小的火拼,在竿城這座小山城裡層出不窮,并因此培育了許多軍人世家,并成為他們的引以為豪的事情。君不見,近代号稱政治家、戰略家、理學家、文學家,湘軍的創立者和統帥的曾國藩,不也有“曾剃頭”的别稱嗎?“湘西世界”的這種霸蠻、嗜血的傳統,在嶽立功這套“湘西三部曲”中,有着或隐或顯、動人心魄的描述。
嶽立功的“湘西三部曲”《黑營盤》《紅城垣》《白祭壇》,無疑屬于曆史題材創作。應該看到,在近年的文藝創作中,曆史題材一直呈白熱狀态,從曆史小說到曆史影視劇,銷路暢通且持續蹿紅,尤其是由文學名著改編的曆史劇,不僅不斷熱播,而且持續走俏熒屏。但一些打着曆史題材創作旗号的作品,價值觀暧昧,甚至直接引導人們如何争權奪利、人生逆襲,以偶然性、模糊性、荒誕性去解構曆史,随心所欲地編造、颠覆、戲說曆史,把中華民族的曆史搞成一筆糊塗賬,從而誤入曆史虛無主義的歧途。如何創作曆史題材作品,或可從嶽立功的“湘西三部曲”汲取經驗。
創作曆史小說,需要深入研究曆史,以嚴謹務實的态度,化曆史為藝術。與嶽立功的“湘西三部曲”這種對待曆史題材創作的認真嚴謹态度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現在一些曆史題材創作者,往往抱着一種“娛樂化”态度。中國上下五千年曆史本是我國文化的瑰寶,傳承優秀傳統文化本是文藝創作者的使命和責任,但有些作者鬼迷心竅,利令智昏,劍走偏鋒,不尊重曆史,不敬畏史實,他們把孔子寫成“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喪家狗”;把李白寫成“大唐第一古惑仔”;把梁山泊義士比附成恐怖分子;把嶽飛寫成了大宋奸臣,秦桧反成了忠相;從劉備無義、關公好色一路罵來,在他們的筆下,諸葛亮成為中國曆史上“最虛僞的男人”;有解夢派更從《紅樓夢》中“考證”出“雍正皇帝是被曹雪芹毒殺的”。
這些曆史虛無主義者打着“創作”的旗号,憑空臆想出一些陰暗、無稽、荒誕甚至情色的“曆史”故事,用嘩衆取寵的驚人之語亵渎先賢,解構曆史定論,颠覆傳統價值觀念,與嶽立功這種嚴格按照現實主義的要求,凸顯現實主義精神的寫作,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現實主義精神要求作家将曆史與現實的艱難、困苦、磨砺轉化為奮争、理想、信念,用充滿心靈辯證法與美學張力的文學作品來還原、升華現實人生,從而使文學創作具備崇高的價值意識,強烈的審美、審醜、審智等功效,并最終化為“靈魂的聲音”,實現美好文學願景。
作家嶽立功雖然身在深圳現代化大都市鬧市,心卻始終維系于“湘西曆史”,作者的難能可貴在于,他不蹈襲前人大師的蔭庇做重複文章,也不為了所謂“創新”而故作驚人之語,而是根據自我的文化知識、曆史積累、生活觀察,推出了“湘西三部曲” 《黑營盤》《紅城垣》《白祭壇》,寫出了“湘西世界”不美好的“另一面”。有道是,堡壘是最容易從内部攻破的。身為湘西籍作家,嶽立功當然屬于美好“湘西世界”的内部知情者。
作家以“反者道之動”的姿态,依據嚴格的曆史的、美學的原則,寫出了與沈從文筆下“湘西世界”迥異的“另一面”,這無疑意味着,他把美好的“湘西世界”的堡壘一舉“攻破”了!可以說,這是嶽立功對沈從文美學思想的豐富發展,也是對“湘西世界”書寫的創造性貢獻。
(周思明,廣東省作協文學評論委員會委員,深圳市文藝評論家協會顧問,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批評專著四部,長篇紀實文學一部,多次獲國家省市文藝評論獎和文藝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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