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永

《紅樓夢》是一部愛情小說，賈寶玉的婚姻大事最終以“金玉良姻”勝出而華麗收場，林黛玉淚盡而逝，薛寶钗笑到了最後。

在衆人眼裡，賈薛聯姻，這是一場完美的結合。在賈寶玉的心中，又是何種滋味呢？一曲《終身誤》道出了他的心聲：“都道是金玉良姻，俺隻念木石前盟。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真的是錯，錯，錯！賈寶玉始終對自己與薛寶钗舉案齊眉的婚姻感覺“美中不足”，難以平息心中對林黛玉的思念。

受人尊敬的寶姐姐成了自己的妻子，婚後的賈寶玉悶悶不樂，如同一個木偶，常常一言不發，呆呆地面對自己的新婚妻子。薛寶钗被他形容為“山中高士晶瑩雪”，到底意味着什麼？

“山中高士”指的是隐居在山林之間的隐士，他們淡泊名利，不肯與污濁的現實同流合污，是清雅、高潔的象征。薛寶钗在大觀園生活得好好的，怎麼就成了隐士呢？她一個女兒家又是怎麼和隐士拉扯上關系的呢？“晶瑩雪”就是比喻薛寶钗純潔高貴。此時，這一對新婚夫婦本該纏纏綿綿，熱情似火。丈夫卻偏偏稱自己的妻子是隐士，冰冷如雪，這種說法無論怎麼解釋，都讓人感覺别扭。

據說，《終身誤》化用了明朝詩人高啟的詩歌意象：“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這兩句詩都是用來稱贊梅花的，曹雪芹卻分别用以比喻薛寶钗、林黛玉。如果曹雪芹真的是借用了高啟的詩歌，那麼這裡的“山中高士”代指的就是梅花，用梅花來比喻薛寶钗，倒也說得過去。

單從字面上看，作者把薛寶钗比作“山中高士”确實是對她的贊美。然而，薛寶钗冰雪聰明，圓滑能幹，善于人際交往，更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雄心壯志，說她是“山中高士”未免牽強，與事實不符。那麼作者在這裡标榜的“山中高士”就隻能是反話，是對薛寶钗言行的反諷。

說到隐士，不由得讓人聯想到南朝散文家孔稚珪，他寫了一篇著名的骈體文《北山移文》。文章假借山靈的口吻斥責了隐居北山的名士周颙，諷刺他假扮清高，貪圖官祿的虛僞嘴臉。這類“山中高士”起初頗有骨氣，“度白雪以為潔，幹青雲而直上”，令人肅然起敬。然而，一旦見到皇帝的诏書，就感激涕零，原形畢露，瞬間趾高氣昂，趕緊走馬上任，實在是有辱斯文。

北山，即今南京市東北的紫金山，也稱鐘山。生長在南京城的曹雪芹，對《北山移文》肯定是耳熟能詳的。遭遇人生不幸之後，郁郁不得志的曹雪芹應該也是以隐士自诩的，他有着很深的隐士情節，對那些欺世盜名的“山中高士”更是深惡痛絕。《紅樓夢》第五十一回，作者還借薛小妹新編懷古詩《鐘山懷古》，諷刺道：“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诏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如此看來，曹雪芹筆下的“山中高士”就是南京城衆所周知的一個笑話，他認定那些醉心名利之人終究會變成為人們的笑柄。

書中交代，薛寶钗進京為的是宮中待選，至于她為什麼落選，作者沒有說明。本來，薛寶钗的使命就在賈家，成為賈家的媳婦才是她的終極目标。薛寶钗絕對不是隐居大觀園、不問世事的“山中高士”，她能夠一步步逆襲成為賈家媳婦，可以說是她苦心經營的結果。

古代婚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賈薛聯姻，起決定作用的關鍵人物正是賈府的老祖宗賈母。我們來看看賈母對待薛寶钗的态度，就可見薛寶钗成為賈家媳婦的必然結局。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賈母拿出二十兩銀子，要給薛寶钗過十五歲的生日。書中說：“誰想賈母自見寶钗來了，喜她穩重和平。”可見薛寶钗給賈母留下了非常好的第一印象。庚辰本有一條脂硯齋批語道：“四字評倒黛玉。”這是拿林黛玉和薛寶钗對比，林黛玉完敗。這倒不一定是作者的意思，但很顯然，兩相比較，薛寶钗更會讨賈母歡心。在舉辦生日宴席和觀戲的時候，“賈母因問寶钗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钗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結果，賈母更加歡悅。

第三十五回，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這一幹婆婆媽媽，交口稱贊未來的賈家媳婦，實在讓人為林黛玉捏了把汗。賈薛聯姻正是這些婆婆媽媽們促成的，她們在背地裡達成了共識。有一次過端午節，元春娘娘給賈家衆人賞賜東西，唯有寶钗和寶玉的是一模一樣的。元春的用意，不言自明，她已經默認了寶钗将來就是自己的弟媳。

第四十回，賈母帶着劉姥姥等一行人，在大觀園遊玩。進了薛寶钗的房屋，“雪洞一般”，十分樸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又講了一番女孩兒家不能太素淨的道理，忙命鴛鴦去取些寶貴的東西來，給寶钗布置布置。薛寶钗生于大富大貴之家，故作清貧簡樸，未免矯情。而賈母對她細緻入微的關愛卻是有目共睹的。

第八十四回，賈母對薛姨媽誇獎道：“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做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的确，薛寶钗秀外慧中，端莊大方，無疑是賈家媳婦的最佳人選。

巴比塔不是一日建成的，薛寶钗的婚姻來之不易。而作為婚姻的另一方，賈寶玉似乎隻是個旁觀者，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我隻有任人擺布。這就是薛寶钗婚姻不幸的根源，得到了他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

薛寶钗、林黛玉孰優孰劣，本不是什麼問題，誰最适合自己才是關鍵。賈寶玉把薛寶钗視為“山中高士”滿含敬意，而薛寶钗也努力把自己塑造成為了“山中高士”。要成為隐士，忍受清貧艱苦的生活是必由之路，薛寶钗對自己的約束近于苛刻，追求的是極簡的生活，她做到這點并不難。要成為隐士，還必須伴随着無盡的孤獨寂寞，甚至不被世人理解，“梅妻鶴子”才是隐士的标配。既然如此，他們的婚姻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山中高士”的比喻預示着薛寶钗婚姻的不幸。也正是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薛寶钗響應元春娘娘的雅好，上元佳節編制燈謎，寫了一首七言律詩：“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見多識廣的賈政閱讀後，頓時感覺到一種不祥之兆。燈謎揭示的謎底是“更香”，也揭示了薛寶钗的不幸婚姻。

最終，賈寶玉看破紅塵，狠心離去。被抛棄的薛寶钗長年累月過着焦首、煎心的日子，凄苦寡居。想來，這“山中高士”的結局同樣令人悲歎不已。

【作者簡介】劉永，四川綿陽人，現為公務員，愛好文史寫作，時有詩文發表于報刊，有《文同評傳》等書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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